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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概率事件 编辑 增加 删除

http://www.100md.com   2001年6月25日 锦州女孩
    小概率事件就是意外,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换算成文人“话语”,就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至街头邂逅,大至晴天霹雳。

    我今天的职业,就开始于一个意外。1982年春天,我最后一次考研究生,不幸在车厢里遇到一个窃贼。那时他已经得手,将我上衣口袋里的一个信封扒窃过去,而我丝毫没有察觉。他打开信封一看,却无分文,仅一张准考证而已。他也可以悄然下车,将那张薄纸一揉,一扔,从此废了一书生前程。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被我喊一声“捉贼”的风险,将信封掷还给我,还不失幽默地提醒一句:“老哥,看看丢啥不丢?”这一奇遇造成我生活的转折,一直延伸到现在。以后也不断遇窃,有一次甚至偷到家里,但再也没有碰上一次这样的古风义贼。

    那时还剩下最后一点野气,习惯于扒货车旅游。有一次带着夫人和我弟弟扒一列货车去西安,一路上奇遇不断,甚至碰上地震。最为奇怪的场面,是在豫陕交界的一个鸡毛小站,火车突然停下不走,说是前面出了事故。好几列火车在我们身边陆续停下,其中还有从上海过来的直达快车“74次”。那种大城市出来的快车对这样的鸡毛小站通常是不屑一顾,呼啸而过。这一次它算是屈尊光顾,很不情愿地停靠下来。所有的门窗都紧闭,惟有车厢内灯火通明,傲对穷山沟的苍凉暮色。我们跳下货车,就沿着这一溜灯光的下面走,想碰碰运气。走啊走,快走完了,运气也终于来了,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车窗内大声叫喊我弟弟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打开车窗,把我们一个个接了上去。原来是我弟弟小时候的同学,但早已不同校,很早就转学分手了。那一次他是从上海到西安去探望父母,往车下张望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一个阔别多年的小学二年级同学在陌生山沟里转悠。那男孩张嘴就喊,冒叫一声,居然就没有半点搞错。

    陇海线上有一个兰考,兰考有一个县委第二招待所,我们那时习惯叫“二所”。看电影《焦裕禄》,就发现很多外景就取自这个大院。比如焦裕禄的倾家荡产,焦裕禄决定“犯一次错误”,与武装部长灯下密商去外县采购粮食来救活濒临饿死的下属,还有李仁堂装模作样地扮演地委书记从开封来查办此事,到达县委大院,从那辆老式小卧车下来,派头十足地一甩车门,作清官愤怒大辩论,都是在这个又破又脏的“二所”拍的。但在当时,知青到县城办事,偶尔耽误一晚,能住上“二所”,已经是县委知青办给我们的奢侈礼遇了,我们也不管有没有虱了,钻进被子就睡。那年冬天,我的一个少年伙伴自费坐火车来看我,正碰上大雪天,不能往乡下赶路,只能到“二所”暂住一晚。那时没有独住的概念,很自然就安排我们与另一个人同住一间,两人儿时伙伴多年不见,又值年轻气盛,一夜说个没完。我们还留有一点自觉,为了不影响那个同住一室的邻人,尽可能用家乡土语压低声音说,想着他不可能听懂,也就不影响他人眠。不料第二天起来,那位老者把脸一抹,哈哈一笑,然后用侉里侉气的兰考话对我们俩说:“你们说了一夜,我也听了一夜,你们的家乡话,我全听懂了!”他拍拍那条空荡荡的裤腿,又接着说:“我这条腿,就是四一年反扫荡,丢在你们家乡的。我在那打了三年游击,你们那几句南方土话还听不懂吗?”两个面面相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我们说了不少反动话,还涉及到中央“文革”的具体人名,全让这个一条腿丢在三千里外的老汉听去了。

    类似的奇遇去年在纽约又碰到一次。几位朋友请我去一个饭店吃饭,席间谈起上海“文革”初期的经济主义妖风和一月革命。我予以正面评价,几个人就争论起来,我说:“这件事要是上海的某某某在场,就能说得清楚,他是当事人,而且了解内情,可惜——”正说着,这个某某某居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这是在纽约东城,不是在兰考“二所”,隔着上下三十年,还有一个太平洋,时空两端皆相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还得是个“后现代美国活曹操”,概率之低,只能说是千万分之一甚至是亿万分之一。他却拉开一把椅子,在我的对面大咧咧坐下,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看得我眼睛都直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人的运气也不能太好,否则,另一种概率就会在负极聚集,生成一些负面事件,一报还一报。那次美国之行,我不止一次碰到好运,结果乐极生悲,留下了一个终生遗撼。

    我小时候常常等在弄堂口,等着我的小伙伴,回来讲他中学里有个叫刘海生的语言教师如何剑胆琴心,思想深刻,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两个细节或者故事。那又是一个精神饥渴的季节,随便一颗种子落在少年人干涸心田里,都会发酵疯长。久而久之,在我的热切想象中,刘海生就被放大为一个“会弹钢琴的十二月党人”。

    虽然从未谋面。199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上海外滩55路公共汽车里旁听到另一个乘客说,她的中学老师责怪她将《顾准文集》这样的书只看了一遍。当时车厢里没有灯,黑暗中鬼使神差,我竟然上去插话,而且一语猜中,那个中学教师就是我想念了二十多年的刘海生!这个小概率事件使我兴奋不已,回来写了一篇短文《缆绳系岸》,发在《新民晚报》上,大意是说生活里有一种像缆神一样的东西,多年前飘过来,再打个结飘过去,按概率它走不了那么远,早就该寸断,居然就磨不断,一寸一寸地蜿蜒,几十年能走一个来回。刘海生当时已经是沉疴不起,在病床上读到这篇文章,打电话来问,这样就有了联系。他很希望我能去谈一谈,大概想看看一个素昧平生的旁听生是个什么模样。我那时行期在即,脱不开身,也顾忌去他病床边看望的人已经太多,不好意思添乱,于是双方在电话里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我从美国归来,再好好地见一面。我到了美国,与写作《总统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个梦想》的林达夫畅谈了三天,说起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居然他们也是刘海生的学生,至今还保持很密切的联系,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于是那三天就多了一个话题,不断讲刘海生的故事,讲他的险峻出身,讲他的“文革”遭遇与不屈,还分析刘海生这样的理想型人格在大陆这个环境如何罕见,以及他如果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浮想联翩,等等。就是北美洲那个偏远的农舍里,三个人把一个世界越说越小,似乎这世界上的知音不必灰心,或迟或早,上帝总会让他们见上一面。其实是因为太少,就这么几个人,很容易相互知道。反过来一看,也是因为少,眼看就要碰到一起了,即失之交臂。几个月后,我回到上海,行囊刚落,就接到一封镶着黑边的小信封。打开一看,刘海生因病去世的讣告赫然在目!

    我颓然无语,只能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会有这么多人来与他告别。人群沉默着,排着队,一直站到大厅外面。吊唁者中,我还认出几个经常见面的熟人,此前谁也没有想起来说一声,我们原来有一个共同的师友,有一个本来可以相通的枢纽,只要有谁能单击一次这个枢纽,这个日益死寂的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界面就可能激活起来。那天也没有放通常的哀乐,而是按照刘海生的生前爱好,播放他喜欢的一首钢琴曲——肖邦的《葬礼风》。财经大学的刘新是我的同代人,此时代表海内外所有学生致悼词。他最后一句已经泣不成声,只能几刘海生遗像深鞠一躬:“老师,下课了……”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海生夫人赵佩秋先生,她拉着我的手,泪下如雨:“缆绳断了,缆绳断了……”我知道是我不好,这已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生不得见死方见,竟然是在老师最后一次“下课”,才得见先生一面!

    人们通常埋首于日常生活的川流不息,不太欢迎小概率事件突然来袭。是让人在琐事中逐渐平静,以免一惊一乍,还是来点冲击甚至突然一击,身心一震?当然也不能高估小概率的作用。一箭袭来,转瞬即逝,撕开那厚如天幕的尘埃?但也毕竟有过一二,证明这样的生活还是会有一些的。或许仅凭这一两点意外,这世界就值得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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