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忏悔
2002年8月12日 文学之路

     1978年7月,我办好了返城手续,准备返回长沙。我在县城的汽车站掏出可怜的那一点钱,买了一张长途车票。剩余的,我很小心地收藏起来,到了冷水滩,我还得买火车票呢。我走出了车站。车站离县人民医院只有半里之遥,我知道队长就住在那个医院里,他病了,听说病得很重。一个贫苦的农民,要不是病得起不了床,是绝对不会来县城看病的,而且还住院。那种巨大的开销,对一个终日只在田间劳作的人,对于每天只有几毛钱收入,而且那可怜的几毛钱还得养家糊口的贫苦的农民来说,是一个山一样沉重的负担。

    去不去医院看看他呢?我在犹豫着。

    我实在没有办法从我收藏在内衣口袋的那一点可怜的旅费中,抽出一张来为他买一点点心。空着手去看望一个病人,而且是于我有很大帮助的病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的心在痛苦地受着折磨。

    我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山区小县的大马路上漫无目的走了好一阵子,才决心去医院看一看他。但是,一走近医院的大门,我又止步不前了。后来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医院的大门里。第二天一早,我上了开往冷水滩的长途汽车,直到那时,我才后悔没有和他道别。我口袋里揣着一张户口迁移证,这张迁移证,对于一个下乡十五年的老知青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恩赐,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我没有一点儿的喜形于色。我因我没有在队长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去看望他,而感到遗憾、内疚和悔恨。我对不起这个心地善良的队长,是的,很对不起这个对我情谊深厚的队长。

    回到了城里,有时也想起要写一封信去那个小小的湘南山村,问问他的近况,但每每一拿来起笔,就又搁下了。我无法下笔。我相信他也知道他在住院的时候,我在县城。他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竟没有去和他道别。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怨恨,他也许认定了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对此,我能做出何种解释?

    我在那个小小的山村生活了好多年,他对我可谓关怀备至。记得那是1969年的寒冬,知青农场撤消之后,我们被再次分配到公社插队。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我们的车一停,就有几个人从街口一座黑暗的木房的屋檐下,钻了出来。那是来接我们的农民。他们一大早就接到公社的通知。从那时起,他们就站在街头等着我们的到来。却没想到竟等了我们一整天。在那个年月里,大家都很穷,穿着破而单薄。可想而知,他们整天都在冰天雪地的街口等候,那严寒是多么的难以忍受的了。他们个个都冷得缩头缩脑,连说话都说不圆了。我们一家被分在洞仔上生产队。队长是一个中年人,我的第一感觉是,他很善良。晃动着的手电筒,使我看见他的脸上漾溢着一种慈和善良的笑纹。他高声地喊着我的姓名,然后接过我们的行李。他挑着我们的行李,一边走,一边还老是提醒着我们:小心走,乡下的路不好走。走不惯,会跌跤的。我知道我那行李的分量,一只箱子装着不少的书。书是最重的东西。我抢着要和他换着挑,但他死也不肯。他说我走不惯夜路,路又不熟。我们就只好跟随着他。一到生产队,他就领着我们到他家里吃晚饭。那一餐晚饭,虽说不是很丰盛,却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一顿美餐。因为我们饿得实在不行了。农场一撤,锅都砸了,早晨大约只吃了几个冷红薯。那几天,我们就在他家里搭伙。后来终于要自起炉灶了,便与村里的人去山里砍柴火。来回二三十里山路,回来时,我的肩膀磨肿了,痛得不行。村里的人都先下山往回走了,山路上只剩下我和队长的儿子火旺。那时的火旺,才十二岁。我艰难地挑着柴担,那柴担已经如同山一般的沉重。我想,我是到不了家了。我正想放下担子歇气,一抬头,发现远远的那山垭口,有一个人,站在寒风里,向山路这边张望。那是队长。他是下工之后,专门来接我的。因为像火旺这样的村里的孩子,打一担柴,如同家常便饭。他走上前来,即抢过了我的柴担。我的眼眶湿润了。这之后,我和他结成一对好朋友。大队需要民办教师,他力排众议,推荐了我;水库工地需要战报编辑,他鼓励我去。一旦我遇上什么想不通的事,他就宽慰我,开导我。他虽是一介草民,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在我一生中,有许多的事,都烟灰飞散,而我的这个队长,却始终深埋在我的心底,时时想起他来,犹如站在身旁。但我却负了与他的友情!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为了这件事,在遗憾,在自责。

    前年,从江永我插队的那个小山村来了一个农民朋友。我向他打听队长的情况,他说,他早已作古了。我听了,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我不敢再向他细问,心里头却在思谋,他大约就是死在那个医院里,或许就在那次病后不久。从此,我的内心更加不安。仅仅因为那个一念之差,竟然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对不起了,我的队长。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在呼唤。因为常常想起你来,便于心的深

    (完)
(作者:郭光锴)(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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