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 > 信息荟萃
编号:12937721
黄胡子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2日 《祝你幸福·知心》
     华的未婚夫已近四十岁,穷是无疑的。他肯定也知道华有病,但这层窗户纸不会捅破。华的年轻美丽和他自己的年龄,值得让他赌一把,而一旦错过,他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把青春赌明天”,是曾经很流行的一句歌词,其实,谁都有青春,但并不是谁都有赌的机会。

    依乡俗,订亲后就要当亲戚走动,中秋与春节,准女婿要带着礼物来看老丈人,且是贵客。但因为生疏,更因为彼此还有太多利害的权衡,包括近距离地仔细打量对方,所以这种接触表面上极客气,但却高度程式化礼仪化,当然也是极虚伪的。我们村有一个特别腼腆的人,订亲后第一次看老丈人的经历是这样的:他紧张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进丈人家就吓尿了裤子,并把爹喊成了娘,把娘喊成了爹。终于完成“演出”回到自己家时,大冬天的,又走了一二十里地,他里边的衣服还是湿的。

    在华的时代,农村还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比如准女婿来了,女孩打个招呼,就钻到别的屋猫起来了。喝酒时女人是不上桌的,就是男人,也只把小酒盅捏在手里轻轻抿一口,而绝不会像亲朋欢聚那样把酒临风。鉴于华的特殊情况,无论是黄胡子还是华,都会努力减少双方的接触,以隐瞒越来越严重的病情。

    这一年回老家给母亲过生日时,母亲高兴地跟我说,华订亲了,这个孩子有救了。然而,事情的发展证明,母亲未免乐观了。

    按说,订亲以后,经过一年左右的接触,由媒人出面谈妥条件,一对年轻人就可以领结婚证了。这个所谓的条件,本质上就是钱,但双方都会掂量彼此的轻重,所以所谓条件是有弹性的。比如女方很富有,又对小伙子特别满意,那么置办丰厚的嫁妆嫁女儿的情形也是有的。不过一般情况下,这是对男方的一次性大放血,过了这个码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再拔毛就难了。抠门的黄胡子,当然不会轻易松口,于是这场谈判就谈成了一场马拉松。

    又一次回老家过年时,母亲对我说,华的婚事一直不死不活地拖着,因为黄胡子狮子大张口,那个男人穷得叮当响,就是脚下垫块砖头也够不着。

    我想,这个可怜的男人应该不是抠,而是实在太穷,包括借贷能力都没有。

    母亲说,华天天在家绣花,她的房间里,经常深夜还亮着灯。有去她家串门的邻居出来说,华的脸已经肿得很难看。那时,绣花是农村女人普遍的创收副业,县外贸公司负责收购并出口。华的绣花所得,看来是归她自己所有,所以黄胡子心疼电费,不让女儿用电灯,而只准用煤油灯。

    拼命绣花挣钱,是准备自己的嫁妆,还是偷偷塞给未婚夫,以满足父亲的要求抓紧把自己嫁出去,外人无从知晓。黄胡子的老婆,本来就是一个很少与人来往的人,自从女儿生病以后,就更加自闭,想得到她家的任何信息都是困难的。

    从此,我眼前常常出现这样一幕:冬夜,一个病中的姑娘在煤油灯下绣花。鸡都叫了,她揉揉浮肿的眼睛,搓搓僵直的双手,继续绣自己的心事和希望。这个希望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她唯一能做的是不舍昼夜。作为一个小学都没读完的姑娘,她对这个世界和自己都同样无知,对自己的病就更无知。但梦想是人的本能,或许因为自己浮肿的脸,她的梦已经越来越瘦,不过再瘦的梦也是美的,比如做新娘。它成为姑娘最后的生命动力,当然,天堂常常就是地狱,梦想也极大地透支了她的病体,这其实是一场绝望的赛跑。

    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土屋里,在透骨的寒冷与无边的孤寂中,人和世界都睡了,唯一醒着并发热的,是一个村姑挣扎在路上的梦。

    然而,她最终没有跑过病魔与死神。

    母亲说,直到女儿开始翻白眼,黄胡子才张罗人送医院,但走到半路就断了气,于是又折回来了。据说,在华去世前几个月,她自知来日无多,也已经无法坐起来绣花。华的婶子去看她,华攥着婶子的手吃力地说,她想到县医院住一住,也搞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病。

    算起来,华的生病时间,前后加起来大约有四五年。她没有去过一回县医院,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倒在了半路上。按汉语的习惯表达,不能实现的希望叫奢望,而人死之后则叫遗愿。

    至于华得的是什么病,已经是个永远的谜。按常识推,能拖这么长时间,应该不是什么恶疾。母亲说,一个花红柳绿的闺女,活活让黄胡子给拖死了。

    华的未婚夫闻讯赶来了,进门就跪在华的遗体前,哭得肝肠寸断,在场的女人都陪着落泪。我想,这个男人的哭,有悲恸,有绝望,更有控诉。他数次捶着干瘦的胸膛嚎叫:早说给我,就是砸锅卖铁卖血卖命,我也给她看病啊!

    他在哭华的命,也在哭自己的命。两条本该拧到一起的命,拧到一半,其中的一条断了。

    按农村风俗,没有成家的人不会有正式的丧礼,最多烧几卷纸,亲人们哭一场,就拉去火化厂。另外,未婚夫的身份,半生不熟不伦不类,其实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华的未婚夫不仅在第一时间来了,而且表现得比所有的人都更悲痛。更令很多人不解的是,他还陪着去了火化厂,并要求把华的骨灰给他。

    这一回,黄胡子很慷慨。大约在他看来,骨灰没有任何意义,他甚至不知如何处置它。而这个男人在华身上花了四五年心思,也花了很多钱,把骨灰送给他,也算是两清了。

    相对于水深火热的结婚谈判,骨灰的归属云淡风轻。

    火化的那一天,落了第一场秋雨。那个男人抱着华的骨灰盒,踩着一地泥泞,直接从火化厂头也不回地哭着走了。

    母亲的骨灰,是我从火化厂抱回来的。根据我的经验,这时的骨灰盒是热的——那是你至亲至爱的人最后的体温,也是她最后一次温暖你。

    这个男人,把大半生的积蓄和一生的希望,还有对女人的渴慕,都痴痴地放在了华身上,但他肯定没有拉过她的手。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而且是热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知他是否体味到了来自异性的灵或肉的气息与温暖……, 百拇医药(乌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