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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呼唤:父亲正向童年走去
http://www.100md.com 2017年1月2日 《知音(月末版)》
     一进门,就见父亲裹着毛毯窝在客厅那张巧克力色的沙发里,昏暗的灯光下,荒芜的头颅默默低垂。我唤他:“爸爸!”他抬头看我,表情木讷,嘴角轻轻往下一弯,我惊恐地发现他下垂的眼角竟生生地溢出了两粒泪珠。我走到沙发边抱住他,用我的脸贴住他的脸:“爸爸,我疼你的,女儿最疼爸爸的……”他伸手抱着我,我听到耳畔他哽咽的声音:“对不起女儿,爸爸这样子,伤害你了,不要把爸爸的坏写进书里……”我轰然崩溃,泪水滂沱而下。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看见过他哭?从来没有。他发脾气,是因为过往的某次伤痛触及他衰老到极度脆弱的神经?他折磨家人,却并不确知原因,一旦清醒,又因发现不能自控的病态而嫌恶与痛恨自己?他对自己无能为力……夜深,他终于睡着,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睡眠中表情舒展了,偶尔缩一下眉头,咂一下嘴,无辜得像一个婴儿。他让我想到,也许老去就是一次回溯,一趟归来,一场返还洁净的痛浴吧。

    2013年10月,为了陪伴父亲,弟弟从海南回来,到家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就遭到了父亲的“质疑”。

    父亲起床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顿时紧张起来,扭头问母亲:“那个人,是谁?”母亲亮着嗓门告诉他:“那是你的儿子啊!”他垂着眼皮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脸上堆起笑容问弟弟:“你,在哪里工作?住得远不远?要坐很久车吗?飞机?哦,谢谢你大老远来看我,那今天是赶不回去了,晚上住哪里呢……”他把儿子当成了一位来串门的客人。

    晚饭后,母亲伺候父亲洗漱完,准备睡觉。他站在卧室门口朝客厅张望,伸手指着正在电脑上工作的弟弟,轻声问母亲:“那家伙,今夜不打算回去了?他想住我们家?”母亲问:“哪个家伙?”父亲慌忙伸手到嘴边:“嘘嘘,别让他听见,就是那个家伙啊!”母亲第N遍重复告诉他:“那是你儿子啊!儿子回家看你,当然住自己家了。”父亲一脸疑惑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现在怎么多出一个儿子来了?”母亲急了:“你就这一个儿子,他是特地回来看你的,还给你钱花……”父亲低头“沉思”着,目光依然犹疑,片刻,语气凝重地说:“既然他来认父母,那我们暂且认下来,不过不要收他的钱,千万不能与他有经济往来,免得麻烦……”母亲哭笑不得,只能喊弟弟:“儿子,你过来,来让你爸爸认认清楚!”

    弟弟进到父母的卧室,弯下腰,对坐在床沿边的父亲说:“爸爸,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儿子啊!你还记得吗?我5岁那年,你出车祸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那半年多,我就呆在家里陪爸爸,所以我没上过幼儿园小班,后来直接进了中班……”

    那时候,小镇唯一的鱼店隔壁,有一栋三层居民楼,那个小小的家就安顿在最高层的一套两居室内。白天,母亲上班去了,女儿上幼儿园去了,家里只留下父亲和5岁的儿子。父亲因为车祸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儿子就趴在床边的方桌上静静地涂画着坦克、军舰、枪炮……躺在床上的父亲喊:喝水。儿子便爬下凳子,端起床头柜上一个有嘴茶壶,颤颤巍巍地送到父亲口边。父亲就着壶嘴吮吸了几口水,而后对儿子笑了笑:画什么了?爸爸看看。

    儿子放下茶壶,拿起桌上的画片,展开在父亲眼前。父亲用他侥幸未受伤的手拿起一支铅笔,在儿子的画片上吃力地涂鸦了几笔,一把驳壳手枪跃然纸上。儿子开心地拿起画片去桌边临摹了,父亲放下铅笔,微笑着昏昏睡去……

    那个孩子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似乎释然:“对啊!这事倒是有的。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啊!”他“呵呵”笑了几声,掀开被子钻进去,不再搭理弟弟。

    一个个新的早晨来临,父亲起床后一次次重新面对住在家里的“陌生人”,在不曾释怀的疑惑中重复他艰难的思索,并且自言自语:“哦哦,哦——那,还有一个儿子呢?“母亲一百遍地告诉他:“就这一个,你的儿子,就是你面前的这一个。”父亲想了想:“我的儿子,在我受伤的时候陪我的那个,不是这个……”他记忆库没有保留住成年儿子的形象,现在他脑中的儿子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在他出车祸受伤后陪伴在他病床边的小男孩……

    “爸爸,拿着这枝花去送给你的‘娘子’”

    父亲病后,我回浦东的家睡觉时大多不闭房门,这样可以及时听见他的动静。这会儿他叫唤得紧,我躺在床上大声说:“爸爸,快睡,不早了。”他乖乖地答应:“好的!”可是半分钟不到,他又开始叫唤。“有事吗爸爸?”他用无辜的语调申诉:“我睡不着!”我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我坐在父亲床边,这个70岁的老头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我,我问:“要不要给你讲故事?”他居然朗声答道:“要!”如同哄我幼年时的儿子一样,我开始给他讲故事:

    “……那时候,这个小孩已经六岁,可他还没断奶。一天,小孩妈妈去河对岸的田里摘棉花,留他在家里自己玩。他玩啊玩啊,肚子饿了,跑到河边,跳上一条小船,自己撑船过河,去田里找他妈妈吃奶去了……这个小孩,是不是你啊?”我嬉笑着问他。他居然微红了老脸,继而自嘲般哈哈大笑,然后惊异地问:“你怎么晓得这事?这个小孩就是我啊!”

    我继续回忆过去从奶奶、姑妈、大伯母抑或父亲自己口中听来的故事:“你小时候,你大哥半夜睡觉磨牙齿,你妈就去买猪尾巴,煮熟了让他躲在门背后吃,据说这样可以治磨牙。可是被你发现了,你吵着也要吃,你妈就哄你,说吃了猪尾巴屁股上会长出一根尾巴的。可你宁愿长尾巴也要吃,把你大哥的猪尾巴抢走大半。有没有这事?羞不羞?”他再次兴奋地大叫:“是的是的,这事有的,你怎么啥都晓得?还有没有?再说说?”

    “你七岁那年,你二哥带你去河里学游泳。在水里,你二哥一直是托着你的,学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可以让你自己游了,就忽然放了手,你没防备,呛了好几口水。爬上岸后,你追着要打你二哥,你二哥就逃啊!你人小,追不上他,可拼命追。你妈就在屋门口喊你二哥:‘你停下来让他打两下,打两下就好了,他人小,你让让他。’你二哥只好停下来,硬是让你打了几下,你才罢休……你妈都把你宠坏了,看你多霸道啊!是不是?”, http://www.100md.com(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