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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http://www.100md.com 2017年5月13日 《今日文摘》
     父亲过世后,有一次跟儿子说起他,孩子对姥爷的总结提醒了我。他说,姥爷这辈子不容易,年轻时,生活就开始从高处往低处走。父亲二十多岁时,在东北局工作,整天带着枪和介绍信出差。他对外孙多次谈起的都是这些,他在上海住的和平饭店,南京吃的盐水鸭,杭州的西湖,哈尔滨的友谊宫等……东北局解散,他到了卫生局,工作遇到了瓶颈。他开始学技术,然后到医院当了电工。最后因与医院领导不和,他又学习开车,考到证后,转到一个工厂当司机。他从这个工厂退休后没多久,工厂就倒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拿到二百多元的退休金……直到最后,他的退休金涨到了一千元,也只有母亲退休金的三分之一。当年他们都在那个医院工作,那时,父亲的工资七十多元,是母亲工资的一倍。挣高薪的父亲经常拿母亲微薄的工资开玩笑。

    这些玩笑调侃,随着时间,渐渐失去了可笑的成分,变得苦涩。父亲因此对社会不满,无论社会,还是他的亲人,都没真正理睬过他。这些父亲难以吞咽的,最后成了杀害他的“凶手”。

    四

    父母生病前,我有两次失败的婚姻,在德国看过一段心理医生。我想知道,为什么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对我做了完全一样的事情,甚至有着相同的时间节奏:三年相识,六年婚姻,第七年出轨。心理咨询把我带到了问题的根源上——我的童年。

    作为一个事实上的独生子女(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他工作独立),我不到两个月大,就被送到一个老妇人家里照看,早晚接送,一直持续到我7岁上小学。这其实是父母对我的厚待,他们每个月付给老妇人十五元,20世纪60年代这不便宜;2005年,这笔钱最后的落点是“变相抛弃”。

    一个婴儿,一个小孩儿,晚上被接回家,很快就睡觉了,我几乎没有跟父母相处的可能。那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包括休息日。母亲年轻时,很少说话,跟我也是一样。我不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她失去了别的孩子,并没使她与我更亲近。有时我想,母亲经历的苦难裹住了她,使她失去了一般母亲的柔和……但她却是宁静的,从年轻到年老。

    有类似童年经历的人,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是——孤独。

    孤独有各式各样的出口。我的出口先易后难。

    照顾我的那個老妇人没有孩子,她丈夫是木匠。他一开始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后来成了我童年里最好的朋友。他影响了我,影响了我的一生。

    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每天上下班,几乎从不跟邻居说话。每天晚上,他喝二两白酒,看一段《史记》;周日休息,他给人做家具……唯一跟着他的人是我。3岁也许4岁,他就用筷子蘸白酒,滴到我嘴里,这就是我最初的酒量。时光荏苒,增加到今天的几两。他给我讲《史记》,似乎并没引起我的兴趣,但我很喜欢跟他一起做木匠活儿。他特意给我做了一个小刨子和一个小案子。干活时,他不跟我说话,也不听广播,完全沉浸在木头里……如今仍然令我惊讶的是,一个小孩儿多么容易受到影响,我居然能跟他一样,在刨花堆旁,跟木头相安。

    他变成了我实际的父亲。

    白天他上班时,我和他一样,几乎不怎么跟他老伴儿说话,一个人闷头玩儿玩具。我有全套的大夫护士的玩具,听诊器注射器之类的;有整套的厨具,有积木,有娃娃,等等。因为我小时候很胖,不灵活,别的孩子不喜欢跟我一起玩儿,下雨天他们才来找我,玩儿我的玩具。上学后,看书逐渐代替了玩具。家里书少,我一个人去图书馆借,父母吵架之类的事情,我都成功地躲避了。……直到20岁,心理医生认为,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堡垒里。木头、玩具、书……唯一没变的是我的堡垒。

    这也是我婚姻出现问题的原因所在。

    爱要求无间地融合,这不是结婚生孩子可以证明的,但却是爱人能够感觉到的。当年的他们,和我一样,对我的堡垒一无所知,出轨便成了一种打破它的尝试。在这个意义上,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成功了,虽然我们离婚了。

    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一个能一个人待着的人,能一个人待很久的人。代价是,我只有我的堡垒,无法真正地走近他人。

    我知道,不能把这些跟父母说。他们为我提供了他们认为是最好的童年生活,我不能享受了它的好处,再去清算它的坏处。这么决定后,觉得这是我对父母的一份理解和爱。再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过于颠簸的生活,眼泪总是往上涌。并没觉得十分委屈,但觉到了十分的孤寂。

    这样的童年导致我与父母的“隔阂”,却一直没有消失。我可以为他们买他们需要的一切,为他们做他们希望的一切,但我不能拥抱他们,拉手也只发生在他们生病以后需要帮助的瞬间。

    跟爱人相比,与父母的联系是血液和灵魂的。他们相继去世后,这绝望才露出它狰狞的脸:我独自面对童年的遗留,根本谈不上什么对父母的理解和爱。立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他们活着时,我们彼此无法走近;现在我们相隔浩茫的人生两岸。这生死也无法改变的距离,变成遗憾,永存。

    五

    朋友钢克说,一个听诊器,无法计算我们与死亡之间的距离。

    2011年年末,父亲因为咳嗽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到2012年2月初,除了其间有三天时间出院在家,他的最后时光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一直警觉的父亲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要求手术,被医生拒绝后,他选择了化疗。

    我不忍看父亲对化疗寄托的希望,生还的希望。

    我也不敢劝他放弃治疗。

    他住过的病房里,有个临床病人去世了,父亲盯着空出的病床,久久无法把目光收回来。

    化疗之后的各种反应,父亲挺着,期待着病情的好转。病情继续恶化的迹象一出现,绝望的父亲愤怒地爆发了。他拔掉输液管,怒斥医院就是为了赚钱……他重新平静下来时,吩咐我们把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们找来……

    父亲并不顺遂的一生,像有一个咄咄逼人的敌人,被一点一点地缴了械,拿走了他手里的所有武器。最后面对死亡时,父亲已经赤手空拳,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羸弱不堪。

    ——他仍然不甘心死。

    不是他不愿意死,是他活着时,生欠他一个答案。

    他把不走动的亲戚找来,他让我帮他买悲伤的CD,他说,他想听悲伤的曲儿……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他在寻找帮助,帮助他面对死。

    无论我们谁,无论多么悲伤的曲调,无论什么,都没有帮上父亲。临终前,他挥舞手臂驱赶迎接他的死,抗拒着……他最后的那口气,放下了他驱赶死亡的手臂。

    差三天两个月,从确诊到离世,父亲攒了一辈子的钱,都交给了医院。

    为了活明白,有时,一辈子不够。

    父亲不是一个和蔼的邻居老头儿,我从没和他好好聊聊天儿,我从没挽过他的胳膊,我从没单独跟他看过电影,我从没真正理解过他……

    他没找到他的那片药。

    我的绝望,也是无药可治。

    死把我们的曾经停在那里,却无法终结。苍天下,到处飘着它们的幽魂。

    假如可以,父亲,请您安息。

    (吕心怡荐自《中外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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