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进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相互认同 创立中国现代骨科学
《现代中医骨科学》前言
1998年10月，在世界中医骨伤科联合会第一届理事会上，已故骨科学家、现代中医骨科奠基人之一尚天裕教授谆谆嘱托全体理事：“我觉得应把传统骨伤科现代化，要明确其疗效，同时也要宣传它的科学道理，使它能在国际上为更多人所接受。我们这代人就应该把祖先的骨伤科学理论现代化。所以我希望大家把这个工作做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勇于创新。”
2001年11月20日，笔者去探望重病稍愈出院，在家休养的尚天裕老师，并向他汇报了编写《现代中医骨科学》的计划。他让笔者把存放在他小书房中的20册《中国接骨学》带走，并语重心长地说：“你对古藉文献较熟，多发掘祖先的经验，加以研究，好好发展我们的接骨学。”2002年2月，尚老师再次入院，至逝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况。
尚老师逝世后，回想起送笔者这20本他毕生心血结成的《中国接骨学》和那句相当于遗嘱的训示，久久不能忘怀，成为笔者要编好《现代中医骨科学》的强劲动力之一。
当前中医骨科学面临的处境是不容乐观的。笔者曾发现当前物价政策对中医接骨术的倾斜，导致了在市场经济中技术低价。为此，笔者在《中国中医药报》发表了“一论、二论中医院不姓‘中’的问题”。后来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是在当今社会，像张仲景所批评的“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者虽有之，但孙思邈所推崇的“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济含灵之苦……无作功夫形迹之心”之“苍生大医”仍乃学科队伍之主流。
一、中国人自古认为“医乃仁术”，且“人命至重，贵于千金”。华盛顿乔治城大学教授E.D.PHegrino在《医学是什么》一书中也认为：“医学是人与人的关系，不同于人与物的关系”。那么，我们中医骨科学主要的价值，就在于它能维护人类健康和生命，在于它“痛苦少、功能好”的价值。这也是以人为本的绝对价值。
科学的存在和发展始终依赖于价值的维系和引导，始终受目的的引导和推动。恩格斯说过：“在社会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全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言的目的的。”美国哲学家罗蒂说：“科学是以价值为基础的活动”。中医骨科如果不能为人类的健康服务，它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价值判断或称价值理念，包含了人文素质，或称道德观念。这也涉及到文化认同——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与国际接轨”。医学的基础是文化，同样存在着认同。
在中医骨科来说，还存在中医自身的认同。由于历史的原因，传统中医骨科以亲身传授正骨技术为主，即使在寥寥无几的骨科专著中，也是以方药为编，缺乏理论。所以，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中医界对中医骨科有一种误解，认为中医骨科缺乏理论指导。后在郭维淮、李同生和刘柏龄等老一辈中医专家努力下，中医骨科理论有了发展，并逐渐获得了中医界的认同。20年前，笔者用现代中医、现代骨科的科学观和价值观对历代文献中的中医骨科诊疗技术进行了收集整理，并总结出了较为系统的理论，出版了《中国骨科技术史》。1985年，笔者和施杞等100多位专家在编撰我国历史上第一部骨伤科学教材——《中国骨伤科学》时，又将《中国骨科技术史》所收集整理的理论归纳为机能解剖学说、经络学说、气血学说、病因病机学说和肾主骨学说，力求与中医“并轨”。
20年后的今天，笔者再次把这五大理论收录在《现代中医骨科学》中，同时收录的还有笔者近年来研究的《内经》的骨空论(认为是我们祖先最早发现的骨内循环理论)。在此基础上，笔者将机能解剖学说和骨学、气血学说和血液流变学、骨空论与骨内压理论、病因病机学说与现代病理概念，以及肾主骨学说与内分泌和骨等现代医学理论并列，试图在理论上与现代医学认同(不是等同)。或者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牵强附会，但不要紧，笔者只是想告诉读者，中国传统医学是用机能解剖、整体观和系统论去认识人体运动系统的，是用气血学说去论述血液循环的，是用骨空论去认识骨内循环的，是用病因病机学说和肾主骨学说去认识组织的病理和骨的生长、发育、退化及病变的。诚然，这是朴素、宏观的，或者可以称为初级的，但我们可以根据这种启示去寻找我们认为是血液流变的病变，或骨内压病变或内分泌病变所致的骨关节损伤疾病在中国传统医学文献中所介绍的经验和方法。笔者的这种认同方法，实际上在《中国骨科技术史》中已有尝试。20年来的实践证明，这一尝试是正确的。
二、至于机能解剖学说，这是20世纪70年代国外兴起的，从进化论、整体观、系统论和生理机能去研究人体解剖的新兴学科。至20世纪90年代，David T .Lindsay的“Functional Human Anatomy”已被列为美国医科院校教科书。机能解剖学的观点，正是我国《黄帝内经》认识人体的主要观点，也可以说，是中医两千年来的解剖学观点。
尚天裕、顾云伍等老一辈现代中医骨科的开创者，就是用机能解剖学说去整理、研究中国的传统接骨学的。《中国接骨学》可以说是我国首部机能解剖学临床专著。全书贯穿了“整体观念、筋骨并重、内外兼治、动静结合”的治疗观，并以“从机能认识形态，恢复形态为了机能”这样一个核心理论来指导骨折的治疗。因此，《中国接骨学》既获得了世界的认同，所以它是属于世界的、现代的，也发扬了中医的特色，所以也是中国的、中国式的接骨学。
笔者在《中国骨科技术史》和《回回药方研究》中，整理发掘了先贤们在形态解剖学并不发达的条件下，创造的在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整骨术，诸如兜颈坐罂法、攀门拽伸法、悬吊复位法、靠背椅复位法等。这些治疗方法无不包涵了机能解剖学原理，而这些方法在西方的应用比我们要晚几个世纪。遗憾的是，我们中医学院的基础理论教材没有机能解剖学说，有的只是“泊来货”。笔者认为，如果运用机能解剖学去阐释脏象学说以及辨证理论，可能会让现代人容易理解得多，也就是说，容易为现代医学认同。在此，笔者还要斗胆写上一句：中医机能解剖学的整理研究，将是中医现代化的亮点。
三、只有理论上的认同，才可能有理论指导下的治疗方法的认同。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机能解剖学说、血液流变理论、骨内压理论和内分泌与骨等生理病理理论的认同，传统理论指导下形成的理筋调血疗法、手法接骨疗法、外固定疗法、药物内外疗法、膏摩药浴疗法和调压松解法等等，就很难获得认同，也可能被误解为是不科学的。
笔者遇到过一位CT诊断为椎间盘突出的腰痛患者，他找了位医师诊治。这位医师听说北京有位中医老大夫治椎间盘突出，只要蹬一脚患者腰痛就好了。他也对着病人腰部蹬了一脚。结果一脚蹬下去，病人就爬不起来了，他大惑不解，进而对传闻的中医治法产生了怀疑。其实，他只知道“蹬一脚”，而没有学到中医“蹬一脚”是在什么情况、什么条件下才能“蹬一脚”。更确切的说，他不懂得这其中的科学理论，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所以他无法认同。
诸如这类“蹬一脚”的例子很不少。这就是尚天裕老师为什么嘱托我们“要把传统骨伤科现代化，要明确其疗效，同时也要宣传它的科学道理”的意义所在。因此说，传统的理论、传统的技术，如果不能被“现代”认同，也就是无法现代化，就失去了现代价值。
四、文化认同，是落后的文化认同先进的文化。先进与落后，不能以现代与传统划等号。也就是说，现代的也有落后的一面，传统的也有先进的一面。在医学上，更不能认为用西医解释中医就是认同，而应该是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相互认同。笔者十分同意复旦大学张汝伦教授“经济全球化和文化认同”演讲中的观点，他说：“现代中国思想家在追求新的文化认同的同时，大都对西方的现代性模式提出程度不同的批判，这当然也是文化认同的逻辑使然。文化认同就意味着独特的价值理念和态度。而全盘接受就是放弃自己的认同，在认同别人，但这对于一个民族就像对于一个人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以为放弃认同就能与‘主流文明’(即西方文明)接轨，结果只能是认同危机和虚无主义。”
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积累起来的中医学有其独特的价值理念和态度。因此，在其现代认同的过程中，必将以自己民族的价值观念，去审视、批判中医学和现代医学的先进性和局限性。笔者曾在《中国骨伤科学辞典》前言中述及学术名词术语的现代化问题：如果《中国接骨学》把肩关节还称“肩解”、“肩胛骨”，髋关节还称“髀枢”、“胯骨”，那么就不可能被国际认同，必然失去其现代价值。但是，对一个尺骨上1/3骨折合并桡骨头脱位，如果放弃了手法复位小夹板外固定这种既无痛、功能恢复又好的治法，却行切开复位，桡骨头切除，钢板内固定的手术疗法，只能是先进向落后认同的认同危机和虚无主义。在AO内固定学派风靡全球的今天，德国著名骨科学家Steinbrinch.W尚认为手术疗法较非手术疗法有“麻醉和手术危险，疤痕、感染危险，骨折迟缓愈合和再次手术去除金属内植物”的缺点，我们却放弃中国接骨法的优势去盲目开刀，岂不是“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中医骨科现代化，与现代先进的医学科学文化相互认同，既不是对过去的缅怀，也不是“发”光辉医学历史的“乡愁”，而是对现代的定位和对未来的想象。因为文化认同本身不是种族主义的情怀，不是以血缘和种族为基础，而是以共同的价值理念为基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建立起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的相互认同，才能大大丰富和发展现代医学。骨科领域也是如此。我们将努力从其认同的边缘中，创造出有中国特色的现代骨科学。(韦以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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