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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1812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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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9671KB,2031页)。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是由李维榕博士所著,作者专注于家庭治疗多年,总结出关于家庭的本质,解刨原生家庭真实案例,深入浅出引导读者如何越过家庭的问题,走向幸福。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作者简介

    作者李维榕博士,为亚洲家庭治疗学院(AAFT)、上海家之源(AITIA Family Institute)的临床总监,美国纽约 Minuchin Centre for the Family的家庭治疗教授,美国家庭治疗学院2014 年“家庭治疗理论与实践杰出贡献奖”得主。《家庭舞蹈》系列已在香港、台湾推出过繁体版,此次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家庭舞蹈》1-9系列为内地简体版。 《家庭舞蹈8:孩子不离家》中的家庭治疗案例侧重于“孩子不离家”的情况,具体包括“孩子生病方程式”“父母矛盾与孩子身心发展息息相关”“重绘家庭拼图”“对立性反抗症”“婴儿的三角关系”“三角关系的前因后果”“孩子原来是父母专家”“把母亲还给爸爸”“没有你的日子”“我的曼陀罗”等。

    从家庭系统看个人行为目录

    鬼上身的家庭

    不听话的女儿

    “有符”的男人

    少年十五十六时

    来讨债的儿子

    同性恋的家庭

    家庭的舞台剧

    婚姻的故事

    谈“玩”的重要

    家庭内的谋杀

    打小人的乐趣

    女性的性感

    性的种种

    塔里的小公主

    非洲紫罗兰

    怎样除魔怪

    第一号儿子的悲哀

    不听话的人

    从童话世界开始内容介绍

    《家庭舞蹈2:从童话世界开始》在分析家庭治疗案例时,用到很多“童话世界”中的故事与伦理,具体包括“小飞侠症状”“向孩子下手的色魔”“东方与西方”“犹太人遇着佛”“金刚的眼泪”“结婚可怕”“乐在不工作”“天才儿童的烦恼”“长大了的黄蓉”“南非老妇的一票”等。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截图

    总目录

    家庭舞蹈.1,从家庭系统看个人行为

    鬼上身的家庭

    不听话的女儿

    “冇符”的男人

    少年十五十六时

    来讨债的儿子

    同性恋的家庭

    家庭的舞台剧

    婚姻的故事

    谈“玩”的重要

    家庭内的谋杀

    打小人的乐趣

    女性的性感

    性的种种

    塔里的小公主

    非洲紫罗兰

    怎样除魔怪

    第一号儿子的悲哀

    不停话的人

    Medea的故事

    恋鞋的人

    是男是女?

    两个要做女人的男人

    母与女

    不食的女孩

    同性配偶养孩子

    有脑的精子

    不能停食的一群有女初长成

    七年之痒

    丈夫有外遇

    此“齐人”有一妻二妾

    汉堡论剑

    身体的语言

    言语的高潮

    满载的空船

    未完成交响曲

    家庭舞蹈.2,从童话世界开始

    重访童年时光

    童话之路

    小飞侠症状

    理想世界

    向孩子下手的色魔

    代罪羔羊

    家庭的故事

    在三角中的孩子

    精神病的境界

    非理性的沟通

    三岔口

    Versace的裤子

    再见可是老婆?

    人在桃花

    “发花痴”的作用

    神人之别

    不能行房的丈夫

    网球与性

    东方与西方

    犹太人遇着佛

    外婆的一脚在过渡期中的家庭

    金刚的眼泪

    无言之歌

    做个会飞的Superwoman

    结婚可怕

    爱玛的新家

    不能相容的家庭

    战友

    不上班的一族

    乐在不工作

    学问工程

    逃避圣手

    好玩的工作

    天才儿童的苦恼

    长大了的黄蓉

    金脑子

    父亲的屋子

    假回忆

    接触自己的感觉

    转捩点

    南非老妇的一票

    家庭舞蹈.3,家的万花筒

    家的万花筒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

    喜宴

    声音的囚犯

    无过分手

    活着便精彩

    不是同性恋的故事

    毕加索的女人

    露西加波的三生微妙的平衡

    再见故人

    理想制度下的家庭

    不停洗手的孩子

    三个孩子一个母亲

    一加一等于零

    万能婴儿

    爸爸的抉择

    虎父多犬子

    妻子当帽子

    婚姻一课

    现代家庭故事

    家庭谈判

    百尺之室的矛盾

    孪生姐妹

    吞钉的孩子

    哭泣的男孩

    “坐屎监”

    邻居的故事

    打老婆的男人

    跪池

    新春谈死

    目连救母

    珍惜你的本命花

    与爸爸放风筝去

    家庭舞蹈.4,“亲子”不如“远子”

    二马的女儿

    未断奶的青年

    最舒服的位置

    三代之家

    楼上楼下放不下父母

    家囚

    大蜥蜴的道理

    五个家庭

    由断奶说起

    小故事

    吸血僵尸的后代

    千斤担下学偷闲

    过五关

    名字,不止是个人标记

    要记得朋友

    母女相守

    不归家的小女孩

    十年树人

    孩子推不动

    “不知道”与“为什么”

    “亲子”不如“远子”

    小皇帝谈恋爱

    四分之一生命危机

    华尔街的新一代

    版图之争

    母亲的悲哀

    婆媳之争

    不要尽信沟通

    家庭日记

    难言之隐

    爱与烦扰

    妈妈的离间计

    母亲的脑袋缩水了

    他乡为己乡

    紧贴的三人舞

    进食障碍

    不是洞,是个垃圾桶母女与我

    与你共一席宴

    食品治疗

    放人一马

    少女的秘密

    留有余地

    自杀的母亲

    身体在哭泣

    连体婴开刀

    包藏不了的秘密

    最后的一程

    千古之谜

    安置臭皮囊

    家庭舞蹈.5,窗外窗内

    窗外窗内看人生

    人生三部曲

    何谓正常家庭

    另类家庭

    婚姻怎么会失败

    婚姻一景

    尖酸刻薄脸

    异族通婚

    分不开的怨偶

    爱的解剖

    此情不渝

    有“变”的婚姻

    严重受伤的女人

    爱他,不如爱自己

    丈夫出走的日子

    男人,女人

    忧郁症灵丹为你而改变

    没有长大的婚姻

    假如你爱我

    人鬼情、闲情

    父亲有外遇

    另一女人周

    谁的问题?

    不争气的肚皮

    好纪元

    中年得伴

    疑幻情人

    无性婚姻

    夫妻塑像

    齐齐来共舞

    男人的一百零一个谎话

    被挡在门外的爸爸

    男人的苦恼

    爸妈不要吵

    婚姻工程

    要适当处理愤怒

    家庭的秘密

    家庭暴力

    代人赔罪

    同胞相争

    小脚与西服

    家中的皇帝

    不想活下去

    带青少年游纽约

    牢骚老人的良伴

    爱是观察细微的过客

    别打扰了玩耍

    女人们的列车俱乐部

    罗伦在纽约家庭舞蹈.6,家庭生病了

    夹在父母中间的女儿

    孩子的身心症

    两性之争

    与你共餐

    没有自己故事的女儿

    当孩子出现问题时

    为教子方程式解码

    与孩子谈话

    隐形男人

    凶爸爸的脆弱小心灵

    寻找理想伴侣

    齐人有一妻一妾

    痴男怨妇与痴心孩子

    肢离体破的女儿

    离婚不是过去的事

    重组家庭

    到西藏去

    可恶的抑郁症

    卡夫卡的境界

    激情的燃烧力

    一堆旧肥皂

    不知老之将至

    家庭舞台上的老舞者

    做个开心快乐人

    家庭舞蹈.7,故事从家开始

    “红楼梦”的家庭

    三代同堂

    胡言乱语的乐趣

    直升机父母虎妈的战歌

    一个无国界的故事

    与家长对话

    说“火星人语”的家庭

    家庭的舞台

    为家庭疗伤

    为港孩伸冤

    找寻欢笑的家庭

    孩子会聆听

    看母亲脸色的孩子

    随死症状

    寻找父母的孩子

    女儿们的空间

    两个守护家庭的孩子

    儿子的高人之见

    月光少年

    隐蔽青年的家庭

    心有千千结

    与青年人谈话

    新时代的《二十四孝》

    离家

    找寻自己的故事

    感谢对方存在的日子

    小夫妻的战争

    你错,还是我错?

    夫妻共舞

    小鸟依人

    婚姻的缘分

    劫后余生的婚姻

    当婚姻完结时

    离婚家庭的孩子

    但愿人长久

    “请勿打扰”吴敏伦的情书

    婚礼

    难分难舍的关爱

    还父母的债

    三兄弟

    宅男

    孩子没问题

    做开心快乐的父母

    情迷的心魔

    “20-somethings”的争议

    吃云吞面去

    两份新春的祝贺总序

    本来并没有打算写书,不知不觉却写了二十年的文章,加起

    来重重一大叠,不单代表我的工作,也反映了我的人生。

    忙着与别人的家庭共舞,原来别人的悲欢离合,也是我的悲

    欢离合;我与别人,原来难分彼此,同属一个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的系统,都在迷茫中找寻自己的归属感。

    这二十年来,我也从初期游戏人间的心态,变得心情沉重;

    又从悲天悯人,回复满怀喜悦。

    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烦恼人,不断自寻烦恼。

    我却是学得越来越任性,高兴时笑,悲伤时哭,生气时骂

    人。活得痛快,才有闲情细嚼人际关系的丰富,不会错过身边

    人。

    借道浮生,恕我无心细听你的满腔惆怅,只想邀你一同赏玩

    路上好风光!序:李维榕有问题!

    林燕妮

    洞悉力强、敏锐、实际,能冷眼旁观又能投入,才是作为出

    色的心理治疗学家的先决条件。

    同情心绝对不是。过多的同情反而不能令有问题的人独立,只会令人永远倚赖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是帮助人独立,而非倚

    赖。

    维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憎恨她,因为她每每能知道我做

    事的动机,从小学二年级便如是,我们是同学,避也避不了。

    我爱她,为什么?因为我爱她。哪怕她再揭发我小时的阴

    谋,再不理会我认为是问题的问题,在心里先骂完她之后,我都

    爱她。没办法,我爱天生便聪明、不是为聪明而聪明的人。

    两个几岁大便天天玩在一块的小女孩,一同探险、一同做我

    们的童话、一同在友侪间历尽千帆,浪淘尽万象众生,沙滩上余

    下来的,始终仍是这两个小女孩,同挽着个小沙桶子,瞪大眼睛

    看人间变幻。没有人天生就是强者的,维榕小时,是个极易受伤的孩子,这令她了解受伤是怎么一回事。

    复杂的大家庭,令小小的她已面对过很多问题,她了解问题

    是怎么一回事,更体验到:问题不一定必须有现成的解决方法,人才可以面对世界,快乐地生存下去的。

    岁月将她的聪明提炼成睿智,使她准备得更好,成为新一辈

    出色的心理治疗学家。

    要不是这种材料,美国家庭治疗大师Minuchin也不会予以青

    睐,视她为入室弟子,还准备跟她合作著书。

    一向在美、加工作的她,三年前应香港大学之邀首度回故乡

    做客座工作,她也料不到需要她的人愈来愈多,终于变成每年来

    港的时间愈来愈长。

    不晓得是我多口还是她多口,总之就催生了这本面目崭新的

    《家庭舞蹈》,让读者接触到家庭问题的一个又一个真实个案,从而启发有家庭困扰的人自己找出真正问题到底是什么。维榕告

    诉你,真正有问题的人极可能并非表面上行为不正常的那一个。

    从她活泼生动的笔触之中,你能够比以前更看清楚自己和周遭的人,进而洞悉到问题关键之所在。这个关键,是其他老生常

    谈的心理书籍所不能给你的。

    维榕如今所给你的,是她一生有形无形的际遇、学习、思维

    和丰富的临床经验综合起来的新关键。

    当然,她正在嚷着:“要死啦,出版的死线到了,有没有序

    才好啊!”

    看,没人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个何尝是问题的问题,有序没

    序这都是本极有用极好看的书。

    是吗,维榕?

    你的老友燕妮

    写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晚上十时你大嚷大叫之际鬼上身的家庭

    不听话的女儿

    “冇符”的男人

    少年十五十六时

    来讨债的儿子

    同性恋的家庭

    家庭的舞台剧

    婚姻的故事

    谈“玩”的重要

    家庭内的谋杀

    打小人的乐趣

    女性的性感

    性的种种

    塔里的小公主

    非洲紫罗兰

    怎样除魔怪

    第一号儿子的悲哀

    不停话的人

    Medea的故事

    恋鞋的人

    是男是女?

    两个要做女人的男人

    母与女

    不食的女孩同性配偶养孩子

    有脑的精子

    不能停食的一群

    有女初长成

    七年之痒

    丈夫有外遇

    此“齐人”有一妻二妾

    汉堡论剑

    身体的语言

    言语的高潮

    满载的空船

    未完成交响曲鬼上身的家庭

    我在港大示范讲授家庭治疗,第一个来就诊的,是个一家四

    口的家庭,父母及一子一女。十五岁的女儿,说是“鬼上身”,发

    作时,一时双手握颈,一时自称是黄大仙上身,开口骂人,如此

    闹了七个月,连课也上不了。

    家庭治疗是心理治疗中的一派,其重点是将一切心理毛病,都看作人际关系上的问题。既然病由关系生,治疗时也就经常邀

    请家人及密友参与。很多时候,光观看家庭成员间谈话的方式及

    互相行动的影响,也可以明白问题的因由及形式。

    我看这个鬼上身的家庭,父母都是天下大好人,凡事讲理。

    但是讲道理的家庭有时是最闷人的家庭:母亲控制力强,一方面

    埋怨丈夫不管教女儿,一方面又阻止丈夫管教,父亲看来十分无

    奈;十三岁的儿子紧随母亲身旁,性情却一如其父,毫无火气,半点都不像成长中的少年。

    奇怪的是十五岁的女儿,长得亭亭玉立,甚有主见,全无形

    容中被百鬼缠身的模样。

    骤眼看这个家庭,与一般家庭无异。他们刚从医院把女儿带出来,但看他们谈话,却一点也没有身历大事的气氛。

    我与他们谈话一小时后,只觉倦不可言,再过一会,就产生

    一种发疯的感觉,真想自己也能鬼上身一番,做些不可理喻的

    事。

    家庭这个组织,实在不可思议,一方面是爱与养育的基地,一方面又是毛病的制造所。

    最妙的是每个成员所扮演的角色,其实是互相造成,而不是

    各自独立的。有如此“讲理”的父母,才有“鬼上身”的女儿。如此

    推理,令我奇怪的倒是十三岁的儿子,不知他究竟在担任哪一角

    色。

    我见了这个家庭一次后,心中觉得很不畅快,像被人捆绑般

    难受。恰巧朋友带我去看裴艳玲演钟馗。河北梆子戏表达自由,剧中人骂得开心,死得痛快,生气时双足顿地,快乐时放声狂

    歌。看剧后我感到十分舒畅,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因此第二天我又见这个家庭时,顿然生悟。家庭治疗者最易

    犯的毛病,就是谈得太多,做得太少。这一次,我立心少谈多

    做,与这家庭合演一幕“捉鬼”的活剧。我认为要捉的鬼,倒不是上女儿身的“黄大仙”,而是父亲

    的“好人鬼”,母亲的“控制鬼”,儿子的“无所谓鬼”,因为这几种

    鬼加起来,常会造成家庭的束缚,令人无法喘气。

    既然女儿说发病时不知发生何事,我就要求其他家人演给她

    看当时她病发的过程:母亲变了女儿,黄大仙、观音兵地乱扯一

    番,又打又闹,奇怪的是箭头老是指向母亲。

    父亲做了母亲,儿子做了父亲,两人对着由母亲扮演的鬼上

    身女儿,除了祈祷耶稣赶鬼外,却是毫无办法。

    如此闹了一回,奇怪的是平时很多不明所以的问题,都在这

    真真假假的一幕家庭剧中显现无遗。

    真的女儿站在一旁观看,十分不舒服,脸上一派被人拆穿的

    感觉。

    我问母亲扮鬼上身的感觉如何,她说:“很开心。”第一次见

    她有如此开心的笑容。

    人在不用控制自己时,实在有极大的自由;可惜的是,大部

    分人都失去了舞台上所追求的那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表达,非要借助满天神佛,才能舒一口气。家庭治疗的道理,就是在成员互相影响的一连串连锁及反弹

    行动中,找出其阻滞之处,像针灸一样,把家庭的经脉打通。通

    了脉的家庭,就有能力面对需要处理的问题。

    这两位父母一旦发现他们要处理的其实不是鬼上身的问题,而是“家中有女初长成”令人头痛的问题,再加上一个紧随尾后的

    准少年,自然就知道需要改变本来的步法,重新共舞一幕有活力

    有生气的家庭舞蹈。不听话的女儿

    有这样的一家人:一个常患胃出血而入住医院的妈妈,一个

    满肚子不满的爸爸,一个七岁的顽皮小女孩。

    三人在一起,自然就产生一串连锁行动,好像一幕特别编成

    的舞蹈:妈妈不停地向爸爸诉说女儿的不是,爸爸愈听愈垂下头

    来;小女孩在东跳西跳,显然是很留心父母的一举一动;一言不

    发的父亲,听妻子埋怨久了,就大声回答一下,妻子等丈夫声音

    一停,又继续她不停的抱怨。

    数落的对象是女儿,骂的其实是丈夫。不知何解,这位年轻

    的妻子成了幼稚园老师,丈夫和孩子都成了不及格的小朋友。

    我为这个家庭做治疗工作,十分困难,因为夫妇二人都各持

    己见,各守本位,双方都认为对方要改变而自己却不肯改变。不

    能互相面对的父母,总是把箭头指向儿女。

    母亲说:“你看平平的功课愈来愈不像样,以前有九十分以

    上,现在只得八十分,叫她又不应,教她也不听,这样下去怎么

    办!你看,你看,平平,你坐也坐得不正当……”七岁不是个坐得正当的年龄。其实真正坐得“不正当”的是那

    垂头丧气的爸爸。

    我问母亲:“你认为你现在是骂女儿,还是骂丈夫?”

    母亲说:“当然是骂女儿!她本来功课很好,明明可以做到

    九十分以上,而现在……”

    我又问:“如果你骂的是女儿,为何你丈夫的头愈垂愈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朋友?”

    母亲十分不忿,说:“我分明在教女儿,怎会是骂丈夫?”

    我答:“你认为不是骂他,但他是否认为你是骂他?”

    妻子说:“我当然不是骂他,但他老是以为我在骂他。我无

    论怎样解释他都不明白……”

    解释自己,有时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个大阻滞。奇怪的是,夫

    妻相处也好,父母教子也好,很多人都有一种想不断解释自己的

    倾向。这些人不明白人际关系,在乎彼此行动上的互相影响,而

    不是基于个人内心的世界。忙于解释自己的夫妇,结果是没有对话,没有交流。不能交

    流的夫妇,常常不自觉地就把儿女当作“箭靶”。七岁的小女儿

    说:“爸爸妈妈在家总是吵架,一个星期总有好几次。妈妈常常

    都哭了,爸爸却不作声……妈妈不开心时就写日记,然后让我去

    抄写……”

    女儿一边说一边跳动,妈妈看见自己控制不了女儿,十分激

    动,急忙要反驳女儿,女儿不服气,听一句还一句。母女变成相

    争的姊妹,争的其实是丈夫的注意与关怀,然而男的虽然不作

    声,他的立场却分明是与女儿同一阵线。妻子虽然极力否认自己

    的孤立,她的身体却实在受不了精神的压力,所以经常因胃出血

    住院。

    未见这幕家庭舞蹈之前,每人都以为问题在于女儿的难管

    教。见过这一家人的关系,我感到女儿其实是“羔羊”,无形中为

    不肯面对婚姻有困难的父母代罪。

    我问这对夫妇:“你想你们这样下去可以维持多久?”

    妻子说:“有什么办法?每次吵架他就说要离婚。”

    丈夫说:“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她说才是对的。”我说:“这样看来,你们虽然身在家中,其实你们已经离了

    婚。”

    夫妻二人同时面色一动,小女儿在旁自己玩耍,却明显地听

    着我们的交谈,一听到父母有矛盾,立刻就发出怪声,转移父母

    的注意力。宁愿自己挨骂,却不愿父母争吵。

    很多父母都不知道,子女所做的很多“坏行为”,其实是基于

    一种本能的孝道,其作用是保护父母度过危机重重的关系。

    例如担心父母会分离的孩子,常会逃学,甚至偷东西,往往

    做出很多不良行为,把父母气得团团转,下意识却是希望父母忙

    着处理自己的事,就不会有空吵闹。

    从家庭的角度看个人行为:一个坏孩子,可能是个最忠于家

    庭的孩子。“冇符”的男人

    英英九岁,玲玲七岁,这对小姐妹十分可爱,尤其英英,眼

    睛生得明澈秀丽,但是两人都戴着极厚玻璃的眼镜。

    小姐妹的妈妈有一个没有事实根据的恐惧:两个女儿会变

    盲。

    妈妈不断向爸爸诉说她的恐惧,爸爸不断带女儿找医生验

    眼,每次检验结果都证实女儿眼睛无事,但是母亲的恐惧并没有

    因此消失。

    我初见这个一家四口的家庭时,只觉得毫无头绪。夫妇二人

    不停说话,却是答非所问。妻子老是诉说她与自己父母兄弟间的

    矛盾,源源不绝,不打断她的话语,根本无法插口。丈夫也是不

    断地说话,说来说去,总是觉得“冇符”

    [1]。最妙的是,两人虽然

    说了很多话,却是完全的独白,彼此毫无回应。各说各话,根本

    也不用别人回应。

    两个女儿听着听着,英英不知何故就哭了起来,她哭时用双

    手拼命揉眼,不用多时,眼睛就红肿如核桃,看来真有盲掉的可

    能。妹妹看姐姐如此,立刻就照样跟着。我看这个家庭,夫妻那种避免与人接触的独白方式,同两个

    女儿那种需要与人接触的表现,恰好形成对照。

    两个无法交谈的父母,却养了两个愿作桥梁的女儿。

    英英及玲玲看着我跟她们父母那种格格不入的谈话,显得十

    分焦急。尤其英英,不停地代替父母答话。她说,她的一家人来

    见我,主要是因为妈妈担心她的眼睛。她说,她的眼睛没有事

    了,爸爸妈妈就不会再为她而吵架。

    我问两个孩子:“你们一定知道,所有孩子都有秘密的愿

    望,你的三个愿望是什么?”

    英英低声向我的耳朵密语:“第一,是爸爸妈妈不再因为我

    的眼睛吵架;第二,是我有自己的房间。”她没有说出第三个愿

    望。

    原来这对夫妇并不同床,丈夫长期睡在另一房间,两个女儿

    则与妈妈同睡。

    一听到女儿提出要自己的房间,爸爸就说:“是你自己说要

    与妈妈睡的,怎么又改变主意。”妈妈又说:“如果你晚上醒来怕

    黑,千万别求我来陪你。”在父母重重威胁下,英英却出乎意料地固执起来,一定坚持

    要有自己的房间。

    这个扑朔迷离的家庭,像个迷宫,放出无数的引线,却令我

    无法窥得端倪。明显地,这对夫妇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婚姻问题,但是这对女儿究竟在这家庭中担任何种角色?她们究竟见过什么

    情景?为何母亲如此焦急地要抹煞她们所见的事情?

    我第三次见这个家庭时,只有父亲带着两个女儿来,母亲没

    有出现。他们倒是成功地把英英搬到自己的房间,但是母亲不

    来,英英显然意兴阑珊,再也不谈她的新房间。我向她提起她先

    前向我透露的两个秘密愿望,她说:“都记不得了。”

    我想,我是推进得太快了,威胁了这个家庭的平衡,英英的

    冷淡反应是对我的提示。玲玲倒没有怎样,这个孩子的反应比较

    直接,情绪不像姐姐一般复杂。

    如此一想,我决定按兵不动,先与这两个孩子建立关系。我

    发觉,只要不提起母亲,英英就会放松下来。血浓于水——治疗

    者是水,无论孩子对你有多信任,都不会因而背叛自己的母亲。

    我见这个家庭之前,从报告中得知父亲因神经衰弱及精神紧

    张,已经见了两年心理医生。两个女儿,也被怀疑患有社交恐惧症,不肯出门上学。尤其英英,不时头痛,具有各种因心理而影

    响的生理病征。

    这一家四口,患心理病者共三人,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却

    是那不肯出现的母亲。她来了两次后,就不再现身。但是我有一

    种强烈的感觉:她才是这个家庭的扯线人。其他三人只是傀儡。

    到第四次见面,英英与玲玲很高兴地告诉我,她们家附近将

    有一家快餐店开张,父亲会带她们去参加开张典礼,到时将有气

    球派送。

    我问:“妈妈会去吗?”

    英英答:“也许。”

    玲玲说:“她不会去。”

    这一问一答,终于解开了这个家庭的一个大谜。原来这位母

    亲足不出户,一天要花二十个小时在床上。

    我说:“你的母亲是睡美人,谁人可以把她唤醒?”英英说:“爸爸可以,爸爸你去吻她,她就会醒来。”她用嘴

    巴向空中作出接吻声。

    爸爸一听,忙说:“不行,不行,中国人是不习惯接吻的。”

    玲玲又说:“怎么不行,你不是吻我们吗?”

    这个六英尺高的男子汉,一听到要他把妻子吻醒,立刻就变

    成个“冇符人”。他一连串的“冇符”,受不了压力,他终于把责任

    卸向孩子。

    他说:“你妈妈不起床,与我无关,是你们令她担心你们的

    眼睛,是你们烦她。我是冇符。”

    做心理治疗有时犹如做侦探。一个又一个的线索串连起来,却不须求真相大白,只须在一连串家庭舞步中抓着几个重点。

    这个家庭,真正患病的显然是母亲,因为她不肯求医,只好

    由丈夫及女儿代她生病。他们的病征其实是“替她求救”。

    没有王子来吻醒的睡美人,却有两个忠心女儿为她守候。那“冇符”的丈夫一日不来唤醒妻子,两个无辜的女儿也一日

    不会得到释放。

    一位每天要在床上花上二十个小时休息的妻子,当然对家庭

    有很大的影响。她有丈夫及两个女儿,一家人围着她的床边转,各人有各人一定的步法与位置。

    两个女儿是母亲的守护者,小的跟着大的,与母亲同睡同

    食。大的喊头痛不能上学,小的也喊头痛不能上学。一天,她们

    在街上遇上天雨行雷,从此她们就怕天黑,怕下雨,怕大声,怕

    上街。睡美人的孩子是绝对不会离开母亲床边太远的。

    丈夫呢?丈夫更妙,他终日唉声叹气,做什么工作都不能持

    久,初与岳父一家合作开厂,结果亲家变成仇家。他与岳父拆档

    后,也不能自立,终日逗留在家里。听他说,他与妻子的谈话,来来去去都不出一个话题:妻子说两个女儿会变盲,他就十分生

    气,骂妻子。骂得多了,也会带女儿去重复验眼,一次又一次证

    实妻子是错的。

    与这位先生谈话甚为有趣,他的话源源不绝,全无休止符,但每一分钟,说话内准有数次提到“冇符”二字。

    他说:“冇符啦,我自己精神不好,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都医了两年了,也是冇符。我老婆也是精神不好,她不肯去见医

    生,我叫了她很多次,她不听,我实在冇符。做人真是冇符。想

    做的事总做不到,冇符,冇符……”

    原来睡美人的丈夫,是个“冇符”的男人。

    对家庭舞蹈有所认识的人就会知道,在一个家庭中,有“冇

    符”者,就必有搭救之人。

    我问大女儿英英:“你爸爸说没有人能令你妈妈出门。我倒

    不觉得是真的。因为我知道有人曾经令她出门,你知道这人是谁

    吗?”

    英英不解我的话,瞪大眼睛望我。

    我又说:“你上次说怕上街不能上学,你妈妈不是每天要陪

    你上学吗?”

    英英大喜,拼命点头。

    我继续:“你看,你是有能力把妈妈叫出门的,你的病,就

    是医治妈妈的药。”九岁的英英与七岁的玲玲,一知半解地听了我这番话,倒是

    欣然同意。

    我再说:“我知道你们很会保护妈妈,你会为她做很多事,甚至为她生病。”

    两姐妹同时回答:“是的!”

    可是,那“冇符”的爸爸不知道他的女儿不单保护妈妈,同时

    也在保护着他。要不是父亲如此“冇符”,两个小女孩就不必如此

    千方百计,去把睡美人妈妈唤醒。虽然英英与玲玲不是故意生

    病,但是潜意识的作用,常会造成各种生理病态,所谓心身症状

    (Psychosomatic Symptoms)心理病。

    家庭治疗的第一步,就是从个人的心理病征推引出家庭内各

    成员的相互关系。既然两个女儿的病负有保护父母的作用,那

    么,这对父母的夫妻关系又是如何?总得设法激引起两个大人有

    所行动,他们的女儿才有返回本位做小孩子的机会。

    但是,一个是睡美人,一个是“冇符”先生,怎样去推动他

    们,真是十分困难。

    既然妻子出现了两次就不再现身,我只好从丈夫开始。怎样令这“冇符人”变得有“符”一点?

    我对小姐妹说:“你们知道吗?睡美人的丈夫其实就是超人

    先生。因为你妈妈不起床,爸爸要做的事一定比常人多,你们数

    数看,你们的超人爸爸替你们做过些什么?”

    英英和玲玲很喜欢我用“睡美人”及“超人”来比喻她们父母,立刻很高兴地数爸爸的功绩。超人爸爸的功绩不少,烧饭、打

    扫、给英英搬房间、接送上学、补习功课、带孩子上商店购物,甚至带孩子到街角新开张的快餐店领取免费气球,多不胜数。父

    亲听得高兴,替她们补充说:“我还替你们缝补破了的衣服呢!”

    我乘机说:“你看,你在孩子心中有多重要的地位,你不是

    冇符人。”

    他答:“我对某些事是有办法,但对我的妻子,我实在冇

    符。”

    又是“冇符”——对着如此没出息的男人,我却不能就此罢

    手。

    我恐吓他:“你再‘冇符’下去,你的两个女儿就真有变盲的可

    能。”他开始不安:“真的那么严重吗?”

    我说:“真的严重,我看过很多子女,为了拯救父母的无

    能,变成了盲眼、跛足。”

    他答:“那你教我怎样办,我真的冇符。”

    我心中好笑,说:“你读过《孙子兵法》吗?你不知道这世

    上有多少策略?”

    他很快回答:“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我不能离开她,我

    得为孩子着想。”

    我想,你真的为孩子着想,就不会如此‘冇符’。但是我知

    道,此刻再迫他也没有用,不如先想办法令他做些积极点的行

    动。

    我提议:“你此刻不用忙。我想请你到图书馆去借本《孙子

    兵法》,回来我们可以一齐商讨策略。”

    我以为这是最容易办到的事,但不知何故,他听后显得十分

    焦急,忙说他不知道图书馆在哪里;找到图书馆也不一定借到书,借到书也一定很重,搬不回家,搬回家也不一定找到适当的

    策略……

    英英见父亲如此,也变得很焦急,忙着插手相救,她说她知

    道图书馆在哪里,她说她知道图书馆有我们要借的那一本书,她

    说她可以帮父亲去找——英英会错了意,以为我们要借的是《睡

    美人》那本书。

    玲玲听不懂我们如此混乱的交谈,却仍急得不停地眨着眼

    睛,跟着姐姐行动。

    这个家庭中一个最大的谜,终于在第六次见面被解开了:原

    来自玲玲出世后,这对夫妻就不再同床,丈夫不能行房已有七年

    之久。

    丈夫说,妻子虽然与女儿同睡,却每天必在早晨时走来躺在

    他的身边,也就在这个时候,向他投诉女儿会失明。

    打从这宗个案开始,我就奇怪这对姐妹究竟看到什么东西,要令母亲如此焦急地抹煞她们所见?一直怀疑这与性爱有关,却

    没想到睡美人要抹煞的,其实是她自己的欲念,不过是借女儿双

    目来作象征表达而已。而英英的一对眼睛,实在长得美丽。在睡美人不醒的日子

    里,她才是父亲的伴侣。沉睡中的母亲必然知道,自己最希望从

    丈夫身上得到的关注,其实都落到女儿身上。

    家庭是头十分复杂的多体动物。成员间每个人的行动,是那

    样有系统性地一环又一环地连锁起来。每动一环,就会影响整体

    的平衡。怪不得“冇符”的男人不肯去图书馆找《孙子兵法》。他

    不是怕借书,而是不想行动,在某种程度上,长睡不醒的妻子对

    他的威胁性会更少。

    这个家庭,任何一个人有所行动,就会影响所有人的位置,如果睡美人真的醒来了,她的丈夫及两个女儿,就要重新换位。

    我见这个家庭,一共六次,主要是做示范,找出病源,为个

    案原来的家庭工作者提出以后的工作方向。

    我相信,这六次见面中,我是解放了两个被困的孩子,把她

    们内心的潜意识的行为,成功地与童话世界的幻想及魔术结合。

    事情变得明朗,两姊妹就不会无端生病。她们的父亲,也从“冇

    符人”变成一个对孩子极负责任的超人先生。虽然谈话间仍是“冇

    符”不离口,但他说话开始从简,不再转弯抹角莫测高深。

    睡美人虽然一直没有再出现,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睡得安宁。

    她什么时候醒来,或有没有醒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从这个

    家庭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我从此也常常“冇符”二字不离口。

    那年我在中大主办的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上,发表过这宗个

    案,“冇符”被音译成Mo Fu。当时在座不少外国观众,听讲座后

    也“Mo Fu”不住口。

    可见“冇符”之道,中外一致。

    [1] 粤语,没有符法的意思,即没有办法。少年十五十六时

    少年十五十六时,不一定是个快乐好时光。

    家庭的压力、学校的压力、同伴的压力,这三个系统有时像

    三个重叠的大铁环,牢牢地把一个少年锁在其中,使人动弹不

    得。

    这是个尴尬的青春过渡期,生理和心理的急速发展往往配合

    不来,是个莫名其妙的时期。既然莫名其妙,当然不可理解。

    可是一般家庭及学校,都习惯凡事讲道理,尤其学校制度,对一切行为都讲求一个标准,绝对不可出位。所谓“代沟”,其实

    并无“沟”,只不过是双方争取控制对方的代名词而已。

    我应香港心理学会邀请,为学校的教师、社工及心理学家讲

    解青少年的家庭治疗法。其中由教师提供的两宗个案,特别有

    趣!

    这位教师是修女,她说:“我们学校有个十四岁的女学生,长得又漂亮、又乖,每个教师都很喜欢她。”这女学生却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亲生父母早已分手,她随

    着父亲及后母长大,后来父亲又与后母分离。她随着后母生活,每天放学后要为后母打理店务、煮饭,协助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补习,晚上十点多才有时间做自己的功课,却常常累得伏在桌上

    就睡着了。

    修女说:“我们每个老师都很同情她。为了拯救她出困境,终于找到她的一位叔叔,千方百计把她从后母家中搬出来。”

    但是叔叔不能与她同住,只可以给她租一间房,让她自己过

    日子。

    这学生搬出来后,行为开始古怪,常常向老师说谎,假装生

    病,或称自杀,害得几位老师在医院来回奔走。

    本来爱护她的老师开始对她不满,又不想拆穿她的谎话,终

    于同修女商量,把她带去见心理专家。

    这学生见了心理专家后,极其反感,在手册上写了很多负气

    话。

    修女问:“她明知道我们会看她的手册,为什么要这样写?

    难道她不怕我们会放弃帮她?”我觉得这宗个案很有意思,因为在我听来,修女形容的并不

    止是这个女学生,她形容的其实是整个学校制度及其清一色的处

    理学生手法。

    学校可以为一个又乖又可爱的灰姑娘奔走营救,但对于一个

    又说谎又自杀的愤怒孩子,却束手无策,只好交由专家处理。

    其实,找寻依归是人的本性,没有家庭的孩子,或家庭不愉

    快的孩子,常常会以校为家,以老师为父母。

    尤其这个女学生,她与老师间的关系是何等复杂,双方都拥

    有各种不同的情感和反应。可惜一般心理专家都倾向单独会见个

    人,而如果能一起见这女学生及她的老师,协助她们澄清关系上

    不明朗的地方,增加老师对青少年心理发展的了解,则不止这女

    学生会受益,对将来其他类似的情形,校方也会更有效地处理。

    另一宗老师举出的个案,内容不同,但同样地反映出学校制

    度那种对出位学生毫无办法的苦恼。

    这位中学老师说:“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学生,像个齐天大

    圣,学校无法管教:罚他,他笑;教育他,他大声反驳。上课时

    他去爬学校厕所,派成绩表他拿了就撕碎吞下肚子去。”我问:“你纸上有糖的吗?”

    老师倒爽快,她说:“如果依我,我就放山埃

    [1]

    在纸上。”我

    们听后大笑之余,不得不问:何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这种本

    领,连学校这样规矩森严的地方,千军万马,都败在他一人手

    下?

    心理治疗大师Carl Whitaker曾说,这世上并无“个人”这回

    事,个人只是一个又一个体制及组织的反映。

    这样说来,这男女学生的行为,不过是反映家庭及学校的组

    织。若不看组织,只看个人,我们便会把这些出位的青少年像皮

    球一样,从一个体制传到另一个体制,却始终没有人把球接着。

    我在这次讲学中,听到很多有关青少年的个案,内容大多奇

    异莫测。

    我想,这些都是迷失在家庭及学校组织中的孩子。我们把他

    们的行为放在放大镜下观察,却不知道,应该放在放大镜下的,是他们的家庭及组织内应予援手的专业人员。

    我想起已故法国导演Francois Truffaut的一套旧片,名叫《四

    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 ),描写一个少年,家庭容不了他,学校容不了他,他终于由感化院逃了出来,一直跑,一直

    跑,镜头最后定格在他那张徬徨无助的脸上。

    青年人何去何从?尤其是问题青年,谁去接他们这一

    个“球”?

    [1] 即氰化钾,剧毒。——编者注来讨债的儿子

    星期日,到女友家去谈天,她二十二岁的儿子,捧着大包小

    包各种颜色的镇静剂,不停服用。

    我与他谈话时,发觉他反应缓慢,一句话说了一半,就不知

    道如何接下去。

    我问他:“你吃药吃了多久?”

    他说:“三年多了……不吃时会十分紧张……尤其在工作时

    遇到压力,一定要吃。”

    镇静剂之类的精神药物,是不能久用的,多用会上瘾。其中

    某些药品,还会有副作用。

    女友的儿子,原是十分聪明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却一直窝

    在家里,不肯工作。女友终日与儿子赌气,却毫无效果。女友去

    找相士问前生,相士说:她前生与人有一段债,这人今世就成了

    她的儿子,要向她讨债。我的女友,是个成功人物,外柔内刚,她活在自己创造的世

    界里,像个皇后,她的儿子,紧紧跟随着皇后的裙脚,留心着母

    亲的一举一动。

    女友是个说故事的人,有说不完的故事。每次她说到自己的

    故事,儿子就全神听着。故事开心时,他就开怀地笑;故事中妈

    妈被人欺负时,他就愤怒挥拳打空气。

    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只有母亲的故事。

    我问他:“你母亲去年去了美国,你怎样过日子?”

    他说:“我每晚都不能入睡,不知什么原因,心里很是恐

    慌……要走去她的房间,睡在她的床上,才可以睡着。”

    他答我的问题时,却是向母亲说的,眼睛也一直随着母亲

    转。

    母亲分明听到儿子的每一句话,但她总是忙这忙那,几分钟

    内做了好几件事:打电话,找香烟,找什么什么的东西。母亲行

    动的快捷,与儿子动作的缓慢,刚好成对比。这是一幕母子舞蹈,两人节奏虽然不同,却有一条带子把他

    们紧紧系着——那是一条没有剪掉的脐带。

    我想,恋母的男孩子,是悲剧的主角。在心理治疗的个案

    中,或在D.H.劳伦斯的小说里,他们常常出现。女友说她的儿子

    不肯工作,她却不知道,她的儿子其实已经选择了一件终身事业

    ——做母亲的看护人。

    既然“工作”是在家中,当然不能再往外兼职,因此他做每份

    职业都不能持久。

    不久前,我在纽约家庭研究中心,也见过一个恋母的青年:

    二十六岁的男子,不停地用手挖自己的眼睛,几乎失明;他在医

    院时行为正常,但一回家又挖眼睛。

    后来发觉,这青年的父母不和,母亲是个不被爱的女人,而

    这个双眼终日包裹着纱布的儿子,是利用自己的残疾,让母亲满

    腔感情有所依附和关注。

    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发觉自己杀父而占有母亲后,也是

    亲手把双目挖出,心理学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家庭治疗大师Minuchin曾说:“俄狄浦斯的希腊悲剧,在各国

    都有不同的版本;有些孩子献出眼睛,有些孩子献出手脚,或身

    体其他部分,以反映他们与父母间的复杂关系,个中奥妙,真令

    人费解。”

    我女友的儿子献出什么?

    也许,他献出的是自己的理智,终身做个病患,就可以永伴

    母亲身旁。也许,他献出的是个人成长,做个永不长大的孩子,美丽的母亲就永远不会衰老。

    女友说:“绝对不是这样的,有时我们几天不见面,互相避

    开。见面时也是大吵大闹、势不两立,他就是懒,不肯工作,哪

    里是为着我!”

    当然是懒,人只要不工作一段时期,就会失去精力,重新振

    作并不容易。但是最深层的原因,仍是基于与母亲不能分离,他

    们即使不见面,然而隔着重门都能感应到彼此的气息。

    女友在儿子两三岁时就与他父亲分手,儿子一直跟着父亲,到成年才要求搬来与母亲同住。一度被遗弃的儿子,永远存着戒

    心,长大了死守着母亲不放。也可以说,这儿子是来讨债,但他讨的不是前生,而是今生

    债。

    如果做家庭治疗,就要让母子二人彻底地清算一下旧账。母

    子共舞,各人的步法有一定的模式。儿子把母亲捏紧,要令他们

    解开那缠得一塌糊涂的脚步,剪开脐带,两人才有独立的生机,二十二岁的男子才有自己的故事。

    我爱我的女友,也关心她的儿子,可是不能为他们作治疗,因为彼此太相熟了。(更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

    只好为他们说一个故事,一个讨债儿子的故事。同性恋的家庭

    我认识田中有十年之久,他知道我的治疗工作与性爱有关,我也知道他是同性恋,但是因为场合不同,彼此从来没有在这方

    面交谈过。

    直到两个月前,田中要回日本探亲。六年没有回家了,我问

    他:“你一定很兴奋吧?”

    没想到田中苦着脸,答道:“一点也不兴奋,回家是苦事,只是父母亲老了,不能不回家探望。”

    他想了一会,又说:“你大概知道我是同性恋的。但是你一

    定不知道,我的弟弟也是同性恋。六年前父母从日本到加拿大来

    看我们,结果失望极了。他们近七十岁,发现这一辈子都没有抱

    孙子的可能,十分悲伤。一言不发就回日本去了。”

    “我和弟弟都怕回家探亲,不知道怎样面对父母的失望与悲

    哀。”

    我无言,历年的治疗经验教会我一件事:就是千万不要多给

    没有意思的意见,有很多话,只能细听,不宜多言。对田中这一番话也是这样。

    一个月后,田中从日本回来,我问他:“回家之行如何,真

    的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怕吗?”

    田中喜形于色,说:“出奇的顺利,父母亲好像想通了,见

    我回来十分高兴。我太久没有享受到这种与双亲在一起的温暖

    了。看来我弟弟也可以回家了。”

    我想,无论田中的父母有多痛心,他们也必然知道,要是这

    样继续失望下去,不但抱不到孙子,连两个儿子也会失掉。

    最令同性恋者头痛的,往往是如何面对父母。

    父母的最大恐惧之一,也是获知自己的子女有断袖之好。

    香港有“十分之一会”(Ten Percent Club),意指每十个人

    中,就有一个是同性恋,如果这个计算正确,则每十个家庭中,就有一个家庭的父母会伤心。

    我工作接触最多的,却是犹太人的家庭。传统的犹太人,与

    中国人有点相似。记忆最深的是史拂文一家。这一家五口,一儿二女,史拂文爸爸是多伦多一家大医院的妇科专家,史拂文妈妈

    是个打扮入时的医生太太,大儿子丹尼,长得十分英俊,倾倒不

    少美丽淑女。

    但是丹尼对女性没有兴趣。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只有十三岁,当年我在他就读的学校讲

    解青少年的性发展,座谈会后,丹尼偷偷地跑来见我。

    他十分担忧地问:“我碰到女孩子时,一点身体本能的反应

    都没有,对男孩子却感到很兴奋……你认为,我会不会是同性

    恋?”

    很多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有丹尼这种忧虑,以为自己对异

    性没有兴趣。等到发育完成,自然就会追随着心目中的女孩不

    放。

    因此,我对丹尼说:“在你这年纪,你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到你十七八岁时,如果你的感觉不变,再来找我吧。”

    丹尼再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他身高六英尺,俊得

    迷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羞怯的大孩子。他说:“我等了八年,尤其在过去两三年间,不断与女孩子

    约会,做所有大男人应做的事,但是,对女孩的感觉没有改变。

    这几年我尽量不与男性在一起,但我对男子的感觉,也没有改

    变。”这般俊秀的男人不爱女人,真令天下美女心痛。

    我问:“你为什么要在今天来见我?”

    丹尼顿了一顿,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我没法再

    抗拒要与他在一起的欲望。”

    我说:“同性恋在北美不违法,现时医学协会对同性恋的定

    义是‘个人偏好’(Personal Preference)。你必然是有什么别的顾

    忌吧?”

    他答:“我知道。我最担忧的是父母对这件事的反应。”

    原来丹尼的父母已经发现儿子的“所好”。爸爸气得心脏病发

    作,妈妈终日哭哭啼啼。两个妹妹,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二岁,一家愁云满布。

    大妹爱惜父母,责怪哥哥说:“你喜欢男的、女的,与我是

    无关的;但是,为什么要让爸妈知道,弄得一家不安,不能守秘

    密吗?”小妹仍处于对异性没有太大兴趣的年龄,不明白为何全家对

    长兄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一家五口,五种不同的感受,五种不同的看法和体会。

    面临危机的家庭,最需要的是家人间彼此的支持和对话。奇

    怪的是,大部分家庭在面对困难时,总是各人独守本位,独自伤

    心;在最需要互相支持的时候,互相责怪;在最需要彼此交谈的

    时候,彼此无言。

    田中的家庭就是这样冷战了六年,白白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家

    庭温暖。

    他已经算有幸运的结局,一家人终于互相谅解。我知道有很

    多别的家庭,父母始终不能接受子女的抉择,结果郁郁而终。

    同性恋的成因,始终是个谜。各门学说,包括生理、心理、家庭背景、学习环境以至基因遗传,都不断对这一现象作出不同

    的研究及发现,但至现时为止,没有一个解释是为学术界全部接

    受的。

    根据临床经验,我觉得同性恋也不一定是“个人所好”,田中

    和丹尼都没有特别选择去爱同性。为了家庭,他们都曾经千方百计地做个“正常人”,但是,真正的同性恋者就会知道,无论他们

    怎样逃避,有些人甚至与异性结婚生子,结果都是无法解开心中

    的情结,最终使自己及家人一同伤心。

    丹尼的一家,后来却有十分戏剧化的进展。

    篇幅所限,下一篇《家庭的舞台剧》再详细报道这宗个案的

    家庭治疗过程。家庭的舞台剧

    第一次见丹尼一家时,气氛紧张,有如备战。这是我在纽约

    见到的犹太家庭。

    一身仙奴

    [1]

    服装打扮的史拂文妈妈,带着十八岁和十二岁的

    女儿先进入我的诊所。丹尼神色不安,站在门口张望那因为泊车

    而迟来的爸爸。

    一脸严肃的史拂文爸爸终于出现了。这个身高六英尺的著名

    妇科医生,目光逼人地打量着我这个身材瘦小的东方女子。我

    想:大概史医生这一辈子,今天是第一次在诊所内见到一个不是

    他病人的女人,更糟的是他反而成了我的“病人”。

    我们彼此对望了一会,他先开口:“丹尼老是要我们全家一

    起来见你。不知何故,他对你很是敬重。但是,我的时间十分有

    限。你为什么要见我们?”

    这位外表有绅士风度的名医,一开口就得罪人。我也干脆开

    门见山,回答他:“我与丹尼谈过几次话,他最担心的是家人无

    法接受他的同性恋。既然这是他与家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当然需

    要与家人一起解决,与我一个人谈是没有大作用的。”我说出了他的要害,他的神情有点激动。但有些人,在需要

    处理自己情绪的时候,往往会全力攻击他人。

    史拂文爸爸不谈儿子,反而不断地问我的学历及背景。史妈

    妈及三子女一言不发——这一家人里谁是“BOSS”,一眼可见。

    我笑着对丹尼说:“你爸爸显然是不信任我的能力。我原想

    利用这个时候,让你们的家庭解决一些你们自己不能解决的事。

    现在半个小时过了,话题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想,你们还是找个

    犹太人的治疗专家吧!”

    史拂文妈妈出乎意料地立即回应:“不能找犹太人!”

    她随即解释:“我们犹太人的圈子很小,我们不想家……家

    事外传。”她察觉到儿子的敏感,把将要出口的“丑”字收回。

    我望着丹尼,这个平时潇洒健谈的美男子,在家人面前判若

    两人。他紧随母亲身旁,低首无言,显然是个“裙脚仔”

    [2]。

    小女儿玛妮,却是亲热地挨着父亲。只有大女儿莎拉,独自

    坐着。莎拉衣着随便,与母亲时尚的打扮恰成对比,她虽然不说

    话,但是脸上带有父亲的严肃,而且很留心家人的一举一动。我决定向莎拉入手,我问她:“莎拉,你与丹尼的年纪最相

    近,他的事对你可有什么影响?”

    莎拉答:“没有直接影响,但是因为这件事,弄得爸爸妈妈

    都很不开心,我很希望去安慰他们,可是他们的心只放在丹尼身

    上。”

    玛妮抢着答话:“如果你考入医学院,爸爸就会开心了。”

    我对莎拉说:“这样说,你也可能会像丹尼一样,令你父亲

    失望。”

    莎拉想了一会,很小心地说:“不一样的,这是丹尼第一次

    令爸爸妈妈失望,我却是一直都令他们失望。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不对的。”

    我说:“这样说,如果同性恋的是你,而不是你哥哥,家里

    就不会这般紧张?”

    莎拉说:“可以这样说。有时,我真希望同性恋的是我,而

    不是丹尼,这样或者可以令爸爸妈妈少些伤心。”我支持莎拉:“我相信,最伤心的可能是你。觉得不受家人

    重视的子女,心中常会打着一个大结。你父母知道你的感受

    吗?”

    史拂文妈妈说:“我知道她总是觉得爸爸偏心,其实不是这

    样的。丹尼身体一向不好,常常令人操心,他又是长子,爸爸有

    时自然会多注意他。”

    莎拉答:“不是爸爸,爸爸最紧张的是玛妮,丹尼才是你的

    心肝宝贝。”

    沉默的丹尼终于开口,对莎拉说:“原来这是你的感觉,怪

    不得你从小就跟我过不去。”

    莎拉情绪激动,开始落泪,她哽咽着说:“也许我应该去做

    未婚妈妈,生个小杂种,让你们知道我也是存在的。”

    史妈妈也开始落泪,说:“我知道你终会这样,把我活活气

    死才会安心。”

    她继续哭泣:“他是医生,时间都是给医院和病人的。管教

    子女是我的责任。”我说:“这样说,你是个单亲妈妈了?”

    不言的爸爸愈来愈不安,面对家人激烈的情绪,不知所措,决定借故而遁。他看看腕表,说:“我的计时器停车时间到了,我要先去充值。”

    我当然不能让他跑掉,按着他说:“这二十元罚款你是输得

    起的,你的家庭可不止这个价值,你输得起吗?”

    史医生终于坐下,他叹一口气,对妻子说:“不是我不想支

    持你,也不是我不负父亲的责任,只是,多年来孩子好像都是你

    的,尤其是丹尼,他是你的儿子,什么事都不与我说,连他是同

    性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一旦打开情感的锁,这个看似绝对理智的大男人也开始真情

    流露。

    他继续:“我不过是个养家糊口的人(Bread Winner),辛苦

    维持家庭,我何尝有家!”

    玛妮立刻抱着父亲,嚷道:“你是我最亲爱的爸爸。”父亲也拥着女儿:“我知道,你是爸爸最大的安慰。”

    我问:“除了玛妮,可还有人知道你内心的寂寞?”

    史拂文医生不语。丹尼终于上前,面对父亲而坐,说:“我

    知道。我常在房间内细听你一个人深夜在客厅里踱步,我每次都

    想出来与你谈话,想接近你,但是不知何故,我出不了房门,我

    找不到话语。”

    莎拉说:“我也知道。我晚上听到你的声音,总是用枕头把

    自己紧紧盖住,不能动弹。我想出来,但是我怕你的眼光,我怕

    你会把我拒绝。”

    史拂文太太望着丈夫与三个儿女情意绵绵,有种落寞的神

    情。她一向站在丈夫与两个大子女中间,是他们之间的传话机,无形中也成了他们的绊脚石,造成父亲与儿女之间没法直接沟

    通。

    家庭治疗犹如一幕舞台剧,治疗者不单是导演,也是演员,以本身的参与及体验,解开一个又一个情感的结,好像针灸一

    样,打通家庭的经络。

    我一共会见了史拂文家庭八次,初时见他们的理由是因为长子丹尼决定要过同性恋生活,但是在治疗的舞台上,同性恋本身

    并非治疗的理由。相反,由于丹尼的同性恋,而引发出一环又一

    环的家庭关系问题:其中有父子的关系、父女的关系、兄妹的关

    系,以至夫妻的关系,把每个环节重新处理安排,这家庭才能获

    得新的活力,才有能力去面对各种关系上出现的问题。

    奇怪的是,人往往千方百计逃避情感上的问题,殊不知,打

    通了情结,能与家人赤裸相对的情怀,才是人生追求的一个能产

    生大量热能的境界。

    最后一次见史家时,史医生与我握手道谢,同时给我一张名

    片,说:“如果你有妇科上的需要,一定要来找我。”

    我微笑收下卡片,心里想:我看过史拂文医生赤裸的感情,他一定也要看我赤裸的一面,才能甘心。

    而我当然不会找他做我的妇科医生。

    [1] 时装界有名的品牌。

    [2] 粵语,出门或撒娇时还要拉着妈妈的裙子哭啊哭的男孩子,意指长

    不大的男孩。——编者注婚姻的故事

    泰姬陵,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爱情的最高敬礼。

    我老远跑来印度北部的雅佳古城,亲身体会这个被誉为世界

    七大奇观之一的陵墓。

    处身这座被黄昏霞光映得色彩缤纷的白大理石建筑,我如在

    梦中,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景象?一个丈夫可真会对妻子

    有如许不灭的爱?

    一位活在十五世纪的印度国君,为妻子的早逝悲痛,遂花费

    三十年时间,动用二十万人,建造这座巧夺天工的白塔,以安葬

    亡妻。

    这位君王晚年时被儿子夺位,软禁在陵墓隔河相对的城堡。

    我也参观了老王被软禁的寝宫,一座精致的镶满宝石的亭子,名

    为茉莉花亭——遥遥可见泰姬陵像个白色的天宫,映耀在云霞

    间。

    据说,老王就是如此望着爱妻的陵墓终老。泰姬陵背后是一个歌颂婚姻爱情的感人故事。但是大多数的

    婚姻生活,却是限于柴米油盐、谁去接送孩子上学、谁去洗碗等

    等,各样烦琐细节上。

    在家庭治疗的范围内,婚姻问题占了很大的部分。但是,也

    有一部分大师,例如Whitaker,就申明绝不染指婚姻治疗,他

    说:“夫妇不和,总是把治疗者当作法官,只求判定谁是谁非,这种治疗不干也罢。”

    专门治疗精神病患者的Whitaker认为:疯子,总比一对争吵

    中的夫妇正常。

    我在米兰受训时,意大利的名师Boscolo,也给我讲过一个有

    趣的治疗故事。

    有一对夫妇,想改善婚姻生活,可是每次来接受治疗,都是

    吵个不住口,如是过了几个月。

    Boscolo说:“他们不觉得难受,我也觉得辛苦,愈想愈觉得

    做这种治疗实在不是味道。”

    于是,外表像个佛爷的Boscolo,突然站起来,双手举向天

    空,对这夫妇说:“我投降!(I surrender!)”这对夫妇愕然地眼看大师跑掉,不知如何是好,也因而停止

    了互相攻击。

    六个月后,他们特地来见Boscolo,感谢他治疗成功。

    Boscolo望着这一对不再争得你死我活的夫妻,莫名其妙。

    他说:“我不知道,原来对他们投降有这样大的作用。我

    想,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力量去处理自己的问题,只要点出阻

    塞之处,自然就会茅塞顿开。”

    夫妇争吵得兴高采烈之际,个人的胜利往往要比夫妇关系来

    得重要,他们不知道,胜的是这场争论,败的却是整个婚姻。

    Boscolo的举手投降,是向他治疗的那对夫妇当头棒喝。连大

    师都宣布“冇符”,他们再也没有别的借口,只好靠自己努力重建

    婚姻基石。

    现在很多辅助婚姻问题的工作者,大多着重技巧,有的教人

    如何交谈,有的教人如何相爱,都是十分“小乘”的做法。

    Minuchin在教学时就曾经对一个这样的学生说过:“如果你结过婚,你就会知道,婚姻的路绝对不是这样明确的。”

    他说:“一段成功的婚姻,中途一定经过无数的考验和体

    会。双方一定起码想过离婚一百次,捏死对方五十次。每晚在窗

    下奏小夜曲的情怀,我们过来人就知道是很累的,绝不能作为婚

    姻的基柱。”

    既然没有婚姻方程式,每家人自然有不同的婚姻故事。

    我在米兰时,也曾参与一对美国夫妇专程到米兰家庭治疗中

    心来作治疗的疗程。治疗者对这对十分拘谨的夫妇说:“意大利

    是个最浪漫的国家,你们不如先放下问题,到处玩玩再说。罗密

    欧的家乡就在附近,如果你们到了那里仍不能放松情绪,那就真

    的是情形严重了。”

    我也曾与丈夫游览过罗密欧的故乡,站在朱丽叶站过的露台

    上,张开手臂朗诵“罗密欧,罗密欧,你在哪里?”

    那时,我的“罗密欧”正在城中的鞋铺忙着买鞋子。我那十分

    实际的丈夫说:“这个古镇有爬露台的传统,皮鞋一定会造得特

    别结实。”

    没有办法,超过十年的婚姻挽回不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代。

    某年我在香港为纽约家庭研究中心收学生,其中一份申请书

    特别有趣,申请人写道:“我曾花了三个月旁听你的课程,我不

    知道对自己的治疗工作可有改进,但我个人的婚姻却有改观。本

    来是个专心争取独立的女人,事业第一,丈夫居二。没想到这三

    个月来的感受,令我明白向丈夫撒娇的重要性。”

    她说:“我仍需要独立,但不一定要那么独立了。”

    个人的独立与二人世界互相对立,这两者如何取舍,如何平

    衡,实在是每段婚姻的挣扎。

    但是,此时此地,面对这座令人充满幽思遐想的白色堡垒,我只觉得一片澄明,好像自己的婚姻也被这陵墓作了一次洗礼。

    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的臭袜子放在哪里,再也不

    是那么重要;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可以放下;能够同游古迹,只

    感到十分难得;十世同舟,百世同枕。

    我问他:“你会为我建造一座泰姬陵吗?”他说:“用纸折个给你吧!”

    我没有抗议。

    当然,过了一阵又会继续与他因各种小事而纠缠不清。到时

    我希望,自己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个人和彼此都能融在一起的空

    间。(更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谈“玩”的重要

    离港前一天,到朋友家午膳。朋友在百忙中,取出他精致的

    茶具、各式名茶,一款一款地品味;又启动一套他费尽心思的音

    响器材,细听不同线路配搭出各种不同音乐的效果。

    通宵工作的朋友,被自己心爱的玩具包围着,乐得像个孩

    子,脸上全无倦意。

    每次碰到爱玩的人,我总会跟着一起快乐。愈来愈觉得玩耍

    是成年人最缺乏的东西,因为缺乏,更是显得重要。

    不会玩的人,是不懂自由的人。这些人不单对自己有所限

    制,对别人也会不自觉地扣满枷锁。

    心理治疗的很多学派,都有特别谈论到“玩”的重要性和不会

    玩的人所出现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对儿童的心理治疗,“玩”是绝

    对不能忽略的重点。

    有一派治疗法,叫作生物能量学(Bioenergetics),始创人

    是Alexander Lowen。他从人的个性形成及身体语言来看心理问

    题。Lowen说:“人的个性,像树的年轮,是一圈又一圈地发展出

    去的;婴儿的一圈,代表爱与享受;孩童的一圈,代表创作与幻

    想;少年的一圈,是玩耍及嬉戏;青年的一圈,是情爱及探索;

    而成年人的一圈,则象征现实与责任。一个完全的人,要具备上

    述所有特性。”

    这一圈一圈的发展,有一定的程序,如果有一圈未完成而被

    破坏了,这个人的个性就会受伤,不能完善。

    而最容易失去或被压制的,是玩耍及嬉戏的一圈,一般家庭

    及学校,都是不鼓励孩子玩乐的。

    成年人教孩子,往往把自己处身在内的现实及责任那一圈,过早地套到孩子身上。因此,我训练治疗人士时,总是先教他们

    玩耍。

    收学生、招聘员工时,也必问:“你爱玩吗?”不爱玩的,就

    把他们的申请书先放在一旁。

    有人问:“玩,真的那么重要吗?”

    真的重要。儿童的学习,大部分都是在玩耍中进行的。心理

    学家John Money做过一个很有趣的研究,他观察未成年的猴子,在笼内互相嬉戏作恶,你追我逐。于是,把一部分小猴子分开放

    到别的笼中,不让它们有机会耍乐。

    这些失去游戏机会的猴子,长大后变得十分木讷,有些甚至

    失去求偶及生小猴子的本能。

    幼猴玩耍的行动,Money称之为“彩排期”(Rehearsal

    stage),其作用是为小猴子铺路,让它们成功地发展成大猴子。

    人也是一样,没有经过“彩排期”的少年,一样会变成木讷的

    成人。我们发觉,很多不能行房的夫妇,都是不懂玩或不肯玩的

    人,与Money的猴子相同。

    最近被邀与一群为青少年服务的社会工作者开座谈会,我问

    他们:“你自己在青少年时期是怎样过的?”

    引用Money的实验,我问:“你们在成长中,是怎样的一只幼

    猴?”

    大部分的回答,都是说:“是一只木讷呆板的小猴子!”

    “是个只有读书没有玩耍的小老人!”“是个乖孩子!”

    他们反问我:“错过‘彩排期’,对现在发展可有什么影响?”

    我忍不住开他们一个玩笑:“错过‘彩排期’,长大只好做社工

    了。”

    其实,每个行业,都缺乏懂玩的人。这里指的不是工作紧张

    之余放松一阵的作乐,而是切实地把“玩”的哲理融入工作及生活

    的艺术中去。

    家庭治疗大师Whitaker就是著名会玩的人,他作治疗时,天

    南地北地与病人天马行空,在很短时间内,往往就使本来十分沮

    丧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继续接受生活的挑战。

    我的老师Minuchin也是个老顽童:七十多岁的人,每次见我

    找到什么玩意,例如一只照人时会哈哈大笑的镜子、一个反转过

    来会变成青蛙的布造王子,他都抢着要玩,玩得“严肃”。

    这二人都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开山祖师,他们无穷的创作力,与他们对生命的好奇、与他们的好玩,是息息相关的。有一回我觉得心灰意冷,写了一篇小说自娱:一个打算自杀

    的人,徘徊在楼顶跳与不跳之间,却想起很多好玩之事:一壶好

    茶、一只唱歌的小鸟、一跤跌在雪堆中、一头被强风吹走的假

    发,形形色色,生活中意料或意料不到的事,愈想愈有趣,愈想

    愈好笑。

    想着还有很多未发生的事:还没有骑骆驼到金字塔,还没有

    试过同性恋……

    愈想愈乐,就忘了本来要自杀之事。

    玩之道,真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家庭内的谋杀

    刚从香港回到多伦多,立即又风尘仆仆地赶到纽约去上课。

    课题是:家庭内的谋杀(Murder in the family)。

    主讲人是我的博士论文审评会的主席,我当然不能不乖乖地

    出现。先与西比利教授打个招呼,再打量这围圈而坐的一群人,三十人中,只有素珊一人是我认识的。

    素珊与我都是念心理学,都是跟随西比利教授的,她是个社

    交十分活跃的人,穿插在人群中,一下子就探通了每个成员的背

    景。

    来上课的,除了小部分是研究人类学及现时在美国十分流行

    的妇女研究(Women's Studies)者外,大部分是心理学的研究

    生,其中又以专攻心理分析者为多。

    二十多位心理分析的同道聚在一起,每人对彼此的内心世界

    都一览无遗,怪事自然要发生。在这彼此陌生的环境里,总是声音最大的人占最多空间。

    声线浑厚的约翰逊,用了大半个小时来介绍自己,他说他的

    工作,多以被家人性虐待的儿童为主,他自己就收养了十个受害

    的儿童。

    坐在我旁边的素珊,低声对我说:“谁家孩子不幸被他收养

    了,准得倒霉。”

    上课第一天,只有独白,没有交流。

    整个小组由五六个人的声音控制。沉默的组员以无声抗议,内心却秘密地分析发言人的每一句话。

    就是在这怪异而近乎超现实的气氛中,我看到马莎——一个

    装扮整齐而又稍为保守的中年女士。马莎沉默而神情温和,但是

    她的沉默,却比组中任何一人的声音都更为响亮,因为这位骨骼

    硕大的女士,前身分明是个男人。

    一个曾经“杀死”自己本来性别的变性人,在这专门研究“谋

    杀”的小组座谈中,具有一种无形的威胁,令人不敢正视。上课第二、第三天,组员的攻势及侵略性愈来愈大,但是碍

    于彼此之间仍是很陌生,因此把箭头全部指向组外人。

    西比利教授邀请来参加讲学的嘉宾,一个个被我们批评得体

    无完肤。

    第一位嘉宾是纽约心理分析专家米斯。他给我们讲解近代心

    理分析的趋向。结论是:传统与“摩登”心理分析的分别,其实很

    难下明确的定义。每个人都认为米斯说了等于没说。

    第二位嘉宾安娜达莉亚,早年是俄罗斯芭蕾舞团的领舞,后

    来转读心理学,她的博士论文,是重新修订心理分析开山祖师弗

    洛伊德的原理。不用说,她那高不可攀的舞台姿态,很快就成为

    我们私下里的取笑对象,连整个俄罗斯芭蕾舞团,都被殃及。

    第三位主讲人东妮,是西比利教授刚毕业的得意弟子。她研

    究的是希腊神话中的母女关系。

    东妮引用荷马史诗的故事,指出其中好些母亲,都是为了自

    己的利益而牺牲儿女的性命。到儿女死后,她们又哭哭啼啼地埋

    怨老年孤独无人照顾。

    其实,东妮的学说,最为入题,我们这座谈本来就是要讨论发生在家庭内的暴行。

    也因为入题,我们对她攻击最大。攻击东妮,其实是攻击西

    比利教授。为什么他自己不发言?为什么东妮有特权在组内发表

    自己的文章?

    而西比利教授对我们的存心生事,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位教

    授本来是位钢琴演奏家,早年曾与Van Cliburn一同参加音乐比

    赛。后者成为二十世纪著名的音乐家,而西比利就改行成了我们

    的心理学教授。

    素珊说:“我们教授自从败于Van Cliburn手下,大概至今还

    没有复原。”

    既然是个受了伤的男人,我们愈迫他,他愈逃避,后来连午

    饭都不跟我们一起吃了。

    我们只好继续找东妮出气。

    保护女权的嘉伦尤其愤怒,她质问东妮:“为什么你集中指

    责母亲,却不提父亲。难道你嫌这时代对妇女的迫害不够,要多

    加一刀?”嘉伦找打架的引子一被挑起,其他组员难免遭殃。一时小组

    气氛十分紧张,人人备战。

    在此危急开头,一位来自非洲的组员,却若无其事地大谈天

    下一家的道理。

    他指着气冲冲的嘉伦说:“亲爱的姊妹,我不知道你的名

    字,但是让我来拥抱你……”

    他又向着另一男组员说:“我的兄弟,你知道蛇被杀的故事

    吗?让我来告诉你……”

    这位兄弟弄得人人啼笑皆非,真想叫他住口,但又没有一人

    愿意出声。全部组员僵在这气氛中,听他说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

    的故事。

    一肚子怨气无处可发,我们觉得倦不可言。私底下,我们开

    始成党成派,三十人变成三五成群,课室内不能或不想说的话,都在自己的小组内畅所欲言。说的当然都是恶意的话。

    在混乱中,有人提起马莎的名字。致力女权运动的嘉伦,认

    为本来是男人的马莎,不应该上女厕。那么,马莎应该上哪一个厕所?这题目成为各小组最热的辩

    论。

    马莎本人却对一切攻击无动于衷,她似乎是唯一冷静的人。

    晚饭后,我与马莎交谈彼此的工作。她来自西雅图,在当地

    创办了一间辅助变性者的诊所。她说:“一般人对性别身份

    (Gender Identity)方面的认识,实在太少了。认识愈少,恐惧愈

    大。”

    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有位教授来讲述小说中描述的家庭

    暴行,为各类血腥事件,一一举例。

    众人开始骚动,酝酿了五天的怨恨与恶意,终于爆发。有人

    说,我们不能就此解散,太多未了的情绪,太多未解的结,各人

    纷纷提出补救之法。

    我说:“我们不断地数说别人的罪行,而我们自己这一群

    人,其实也不断地彼此杀戮,抢夺彼此的空间。我一直很少发

    言,因为不想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删去。”

    我话未完,东妮就赶着说:“我认为这个座谈进展得十分不

    错,我对希腊神话实在下了很多工夫……”素珊打断东妮:“请别再改变话题,又一次删掉他人的声

    音。我们组内这种只顾自说自话的方式,对在座的人来说,实在

    是一种暴行。”

    东妮黑着脸,像被人打了一拳。

    西比利教授问我:“我们怎样可以补偿这些对你的暴行?”

    我说:“我不想多说,只想杀人!”

    我走到来自非洲的组员面前,用大衣塞着他的口,说:“首

    先,我想杀死你,因为你满口道理,我却无法与你沟通。”

    我又把嘉伦按在地上,说:“我想杀死你,因为你嚷着维护

    女权,而身为你的女同学,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支持。”

    最后我拉出西比利教授,对他说:“我也想杀你!因为我想

    听到你的声音,而你却只是沉默。”我与另一组员合作,一同把

    他“扼杀”。

    这五天,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经验。人在满口道德及要做好

    人的枷锁中,往往不知道每人的内心,都有一股血的欲望,久不久就要咬人一口。

    我连“杀”三人,消尽所有恶意,反而觉得与这几人特别亲

    近。

    十分满意地完成了课程。收拾行装,与素珊一同坐计程车回

    家,途中素珊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东妮?这几天来

    她一直在霸占你的空间。”

    我答:“我不杀她,因为杀人是一种亲密的行为(An Act Of

    Intimacy)。我只杀我愿意接近的人。”

    计程车司机听着我们的谈话,显得十分惊惶,不知道接上了

    哪家疯人院跑出来的两个疯子。打小人的乐趣

    上文提到“家庭内的谋杀”,有人问:“谋杀”之道,真的这般

    复杂吗?

    这里指的当然不是杀人放火的谋杀,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

    敌意和攻击。这一种并不美丽的情操,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因

    为并不美丽,大部分人都极力把这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收藏。

    问题是,收藏得愈紧,其害处愈深。

    笑里藏刀的人,不单令人难受,他们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往

    往一塌糊涂。

    三四岁的小童,感觉是最直接的:喜欢别人的东西,伸手就

    取;见到不顺意的人,一巴掌就打过去。

    人逐渐长大,就要控制所有“不良”情绪,慢慢地培养了两个

    层次、双重标准。表面的层次,是自己希望被人看到的;不愿被

    人看到的一面,则尽量推到另一个不见光的层次。这种做法,其实只能骗自己。有眼睛的人,却会看得出其复

    杂的一面。

    我替问题儿童的兄弟姐妹做治疗,发现这些孩子中,愈是满

    口仁义道德的,愈是心理不平衡,因为他们只说“应说”的话。

    治疗的重点,往往是制造一个较为自由的环境,让这些孩子

    可以表达自己的各种心态,有机会说“不应说”的话。

    因为,文明的社会,也是制造疯子的社会——各种教条,各

    种“应该”做的事,各种“应该”说的话,在这“应该”的枷锁中,人

    有时实在受不了一种想犯罪的压力,最后只好疯了。

    其实无论我们疯了或没有疯掉,都往往背着一块大石头,这

    块石头有如打桩一般,把我们所拥有的各种“不应该”拥有的情

    绪,一下一下地打到心底去。

    因此,人人心底都有一个不平静的黑洞,不时兴风作浪,欲

    挣脱枷锁。

    浪大时可真会杀人。有一年我在加拿大一个小镇工作,镇上

    发生一宗中学生持枪回校连杀十数人然后自尽的事件。当时,人

    人都说这学生平时是个“乖孩子”,无法找出他杀人的动机。小组调查的结果,只好指责他父亲不应把猎枪放在家中。

    我不认识这个学生,但同期正值与当地的青少年做研究工

    作,发觉这个十分富庶的小镇,却是个教条甚多的地方,整个环

    境充满着压抑的感觉。

    在这种气氛下,“乖孩子”突然变“暴徒”,倒是意料中的事。

    与其等待一触即发,不如平日频频打扫心中黑洞,清除怨

    气。

    在香港政府机构讲学时,最喜欢课后去湾仔鹅颈桥,看人打

    小人。

    我常说,这专门替人打小人的,可能是全香港心理最健康的

    人。

    她念念有词,拿着破鞋拼命打一个象征式的“小人”。虽是受

    人所托,骂的却一定是她自己心中的对象,不然怎会打得如此起

    劲?

    倒霉的是蹲在她面前的顾客,一般都是面目无光,连骂人都要假手他人,实在窝囊。

    心理治疗的道理,其实并不复杂。主要是协助被治疗者正视

    自己内心种种情绪,尤其是病人最不想面对而确实又存在的感

    觉,因为,不能或不肯面对自己内心感觉的人,像缺了一条腿走

    路,无法享受丰盛的人生。

    而心理治疗者,自己也要摆脱“应该”的枷锁。要不然自己身

    在牢中,哪里还有能力帮助别人寻找自由?

    在香港大学教学时,我也曾把打小人的道理带到课堂中。我

    问我的学生:“谁是你的小人,你要怎样咒他?”

    学生脱下鞋子,人人振振有词:打累人的功课!打不负责任

    的老师!打以势压人的上司!打向上司拍马屁而又欺压同辈的同

    事!打不公平的社会!打做人的苦恼!打不支持自己的家人!打

    负义的朋友!打失望、打苦痛、打失恋、打不升级……愈打愈高

    兴,所有合逻辑及不合逻辑的攻击和恶意都打了起来,才发现原

    来能够任由恶意奔放是如此惬意的一回事。

    学生打得开心,问:“可以杀人吗?”

    我说:“当然可以!”一群研究院学生便聚在一起,彼此厮杀。过后,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觉得这样舒畅。有人一定会问:“这是什么教学方式,这么胡闹?”

    说来可笑,本来身心开朗的孩子,却被教成古板的成人,而

    这些成年的研究院院士,我却要他们恢复童真。

    因为,有童真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自己的七情六欲,才会

    明白人的感情世界中,有爱,也有恨,有亲情,还有敌意。

    其实,人在生气时,不论对父母兄弟、夫妻子女,都有过想

    扼死对方的念头。每个国家的文字,都不约而同地有各种叫人去

    死的咒骂。

    与其藏于心底,弄得郁郁不欢甚至弄出“六国大封相”

    [1]

    ,不

    如早日学会打小人,化恨意为乐趣。

    [1] 粵语,形容局面或情形非常混乱,不可收拾。——编者注女性的性感

    女性的性感(Female Sexuality),一向是个禁忌的话题:不

    能看、不能听、不能谈!

    其实,性感,不一定是性欲,而是一个人的整体表达,包括

    内心的感受、身体的需要、与人的交往、对生活的追求。当然,也包括性爱的欲望。

    曾经上映一部叫《钢琴课》(Piano )的影片,是表达女性

    性感的一部杰作。

    一个从六岁起就不说话的少妇,她的钢琴就是她的语言。她

    带着钢琴及小女儿,千里迢迢地从爱尔兰跑到纽西兰,嫁给一个

    开荒的爱尔兰人做“过埠新娘”。

    陌生的丈夫不明白妻子与钢琴实在不能分开,强把钢琴卖给

    邻居。

    少妇为了要取回钢琴,答应给邻居弹琴。每次弹琴时,邻居

    都提出各种官能上的要求,例如抚摸她的后颈,触摸她的手臂,或俯看她踏拍子时的小腿。少妇与邻居这一宗本来纯生意式的买卖,慢慢演变成一幕又一幕不能自制的澎湃感情。

    剧中女主人翁,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她的身体语言,却比

    任何声音来得清澈。她触摸琴键的手势,与触摸男人身体的手

    势,完全一样。

    这种毫无自觉或羞愧,尽情融入身体及官能触觉的体验,本

    身就是一种音乐!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描述的也是这一种境界。

    其中有一段查泰莱夫人与情人的对话,大意如下:查夫人问

    她的情人:“你究竟相信什么?我看你什么都不相信!”

    情人想了好一会,答:“我相信一件事,I believe in a good

    fuck。我相信操女人,一定要操得痛快、操得尽情。”

    痛快与尽情,是一种奔放,一种死而后已的慷慨。这种情

    怀,不单在性欲上,其实在任何情感里,都有其一定的价值。

    可是,无论中外女性,都是惯于传统的枷锁,大多数人都患

    有“好女孩症状”(Good Girl Symptom),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起码被删掉一半以上。

    不能生气、不能有恶意、不能有所欲!步步循规蹈矩的人,结果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犯罪的感觉。

    最近跟女友谈话,这位女士本来十分前卫,看来比一般人都

    敢爱敢恨。但是她说:“我每次跟一个男人要好,都是为了要逃

    避另一个自己真正心爱的人。不知何故,老怕真的堕入情网。”

    这种永远要保持清醒及距离的心态,是女性的一个大包袱。

    我这女友空有“坏女孩”的形象,私底下却仍不能放弃对自己

    的控制,不能达到忘我的境界。

    性学专家William Masters及Virginia Johnson,在《花花公

    子》杂志主办的座谈会上曾说,人的情感,是没有逻辑,不被控

    制的。而情感最高峰之处,就是达到像被狂风卷走的一种不能自

    已,一种文学家艺术家都不断追求的层次。

    中国女性很多不能解放的地方,在戏曲中却有大胆的表达:

    《西厢记》的崔莺莺与红娘,《陈姑追舟》的小尼姑,《白蛇

    传》的白娘子与小青,都是为情奔走的潇洒女性,她们超越传

    统,创造出中国女性的浪漫故事。即使她们爱上的男人尽是窝囊之辈,也不枉这一群国色天香不顾一切的情怀。

    可惜的是,这些剧作人都是男性为主,戏中佳丽不过是男士

    们创造的女性形象。

    近代心理治疗的发展,对女性的性感尤为重视。因为大部分

    妇女的心理问题,都是与内心灵欲斗争的不平衡有关。

    取悦礼教,就要憋死自己;取悦自己,又可能为天下所不

    容。为贞节牌坊而活,还是因为通奸而浸猪笼赴死,是古往今

    来,每个女性必作的抉择。

    美国很多畅销书作家,写的都是这种女性的挣扎。代表者如

    Erica Jong,几乎每本作品都是描述女性冲破内心枷锁的过程的。

    专门研究女性性幻想(Sexual Fantasy)的Nancy Friday,在

    她早期一本叫作《我的秘密花园》(My Secret Garden )的书

    中,报道她访问五百多个妇女后的结论。

    她说,最常见的女性性幻想,就是在火车奔驰途中,与陌生

    男子云雨一番的那种飘飘欲仙而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偷情。可见压抑愈深,想象力愈丰富。

    妇女解放给妇女带来新的自由,也带来了很多新的问题。现

    代妇女的性感世界,其实比过去的更为复杂。

    很多人误解新时代的女性,以为只是争取性解放。这些人看

    到的只是狭窄的性行为,而不是性感。

    性感是人的整体,而性行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性的种种

    我在香港的讲座上讲性的问题时,很多参与者跟我说:“你

    能如此自由地谈论这一方面的话题,一定是因为你在外国居住多

    年的关系。”

    奇怪的是,我在北美作有关性的座谈时,很多外国的参与者

    也跟我说:“看你对这个禁忌的话题谈得这样自然,一定因为你

    是东方人!”

    黄种人说白种人开放,白种人说黑种人开放。其实,每个民

    族都有其禁忌之处,研究性爱最有趣的地方,不是性行为本身,而是各人不同的价值观;是在需要处理与性有关的问题时,所产

    生的各种有趣的反应。

    我入这一行工作,其实是一个意外。当年我服务的诊所要求

    机构内的心理治疗者,都要选择一项专门范围去发展。我的同事

    把所有热门的专题都霸占了,剩下性爱这一冷门,无人问津。

    同事们向我开玩笑:“不如你去做吧!”

    我反正没有其他偏爱,就顺水推舟,入了这一门“不能告诉母亲”的行业。

    还记得初开始找资料时,十分别扭,去买一本叫作《性之乐

    趣》(Joy of Sex )的书,结果却买了《煮饭的乐趣》(Joy of

    Cooking )。

    后来硬着头皮,终于把书买到手,付钱时却忍不住向收银员

    解释一句:“我是买来工作上用的。”

    这个解释实在不妥当,试想什么样的工作是需要动用《性之

    乐趣》的?

    早期有一项工作,是被邀请到一家学校与八九岁小学生做性

    教育。一群东跑西跳的小猴子,对我准备充足的讲解,毫不起

    劲。

    后来我索性收起教材,与他们交谈。发觉这些一脸天真的小

    孩子,对性知识的熟悉,比我这位新上任的“专家”,有过之而无

    不及。

    其中有一对八岁的双胞胎,特别趣怪,最喜欢鼓励同学交

    换“咸湿笑话”

    [1]

    (Dirty Jokes)。小顽皮问:“为什么小尊民数手指,数出十一根来?”

    我不解,反问他:“为什么?”

    他笑得翻倒在地上:“因为他把小便的东西也当手指一齐数

    了进去嘛!”

    后来发觉,这一对兄弟常在父母上床后,偷偷摸到地下室去

    打开电视机,看当年很流行的午夜小电影。

    其实由三四岁开始,小孩子对性的兴趣就很浓厚,也特别留

    心大人,尤其是父母的身体。不止看,还爱用手摸。这种对性的

    兴趣时收时放,视乎家庭管教有多严,直到青少年时,注意力才

    慢慢集中到同辈的身上。

    中国的孩子,一般来自比较保守的家庭,对性的接触较少,但兴趣仍是有的,只是都收藏在心里,很少与人交谈,也没有人

    可以与之交谈。

    我当年与小孩子谈性,被一群小家伙弄得狼狈不堪。大人对

    孩子的态度,总是希望控制他们的行为。控制不了,就十分沮

    丧。幸好当时我有一位十分精明的导师。他对我说:“这一群孩

    子对你信任,才会这样自由地与你说话。性教育不是行丧礼,不一定要板着面孔才能交谈的。”

    他又说:“教孩子,与教大人一样,千万不要把自己单方面

    准备好的话,一成不变地塞入别人的脑子里,不然的话,那不是

    教导,而是一种控制罢了。”

    其实,一般性教育的做法,都是跟着一定的方程式,只注重

    教材,而不留心反应。很多时候听众都睡着了,讲者还是不能住

    口。

    有一位父亲与儿子谈话,谈了三个小时,什么都说过又重

    复,儿子却一句话也不答,他问:“我应说些什么好?”

    说了三个小时都没有答话,就应该明白问题不在应该说什

    么,而是要探索一下,是否你说话的方式,令人无法回应?

    小孩子在幼时都活泼多话,但很多到了青少年时就变得沉

    默。其实,沉默也是一种语言,它表达的东西,要比口中说出来

    的,来得复杂。说话的愈说愈多,不语的愈来愈变得无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性教育,不再狭隘地只看人的性行为,而是着重一个人由婴儿到老年,整个成长阶段的过程。包括人的

    行为、思想、感觉,对自己及对别人的关系,总称为性感觉(Sexuality)。

    这种学习,当然不能限制于课堂内。因为这是“身教”,不

    是“言教”。

    家庭教育,就是身教之一种。那个听父亲训话三个小时而不

    答话的儿子,从父子关系所学到的,是无声的抗议。那等待父母

    亲入睡后去看小电影的双胞胎,在家庭内得到的讯息是:性是偷

    偷摸摸的一回事。

    心理学家Sulivan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说过:人的个性,大

    部分是受自己圈内重要人物所影响而形成的。行为派的学者也不

    断强调:人的行为,大部分是后天“学习”而来的。

    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可以刻意地用环境去制造一个定型,不

    然往往会得到相反效果。因为人愈觉得自己被人控制,愈会反

    抗。

    专攻妇女治疗的Carter,曾在电视台被访问时说:“在我成长

    的年代,女性只有几个就业的选择,我母亲希望我做教师,因此

    我选择做秘书。”

    每个人都需要有“不听话”的时候。Carter结果还是成了家庭治疗学的名教授。

    但是,这其中需要一个过程:她先有了不听话的机会,才可

    以选择去听话。

    如果Carter一开始就听母亲的话去当老师,可能一辈子都觉

    得,只是为母亲效命了。

    可见,人生的过程、学习的过程、每个人与其家人关系所经

    历的过程,其实中西是一致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从我买错《煮饭的乐趣》开始,我自己也经历了一个很长的

    过程,终于在我的工作单位建立了一个性治疗诊所(Sexuality

    Clinic),也经历了很多人生百态的个案。下一章再为大家介

    绍。

    [1] 粵语,色情笑话。塔里的小公主

    二十二岁的嘉莲,长得与一般同年的少女无异。可是她一开

    口说话,就露出马脚。

    她说话的声音,比常人高一倍;说话的内容,像个六岁的小

    女孩。

    嘉莲是个弱智的少女。

    她的母亲白朗太太,神态庄严。白朗太太押着嘉莲来到我的

    诊所,因为全市没有一位医生肯答应她的一项要求——施手术使

    嘉莲不能生育。换句话说,把她女儿“阉”了。

    白朗太太十分气愤:“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做母亲的都

    不能决定女儿的前途,谁能决定?”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谁能决定嘉莲能否生育?

    在人权至上的国家,正常人与弱智者的权利是一样的,因此

    答案很简单:当然由嘉莲自己决定。嘉莲在什么地方都看似服从母亲,偏偏在这一件事上,宁死

    不从。白朗太太带着女儿找遍全市,都找不到只听母亲意见不听

    女儿意见就妄施手术的医生。因为,在这人权捍卫者虎视眈眈的

    美洲,哪有医生敢去招惹这一麻烦?令白朗太太头痛的地方多的

    是:嘉莲在一家特别为弱智人士而设的工厂工作,认识了亚翰。

    两人不只一见钟情,简直一见就难分难解。

    据工厂的导师及社工报告:嘉莲和亚翰都有“暴露狂”,不论

    在工厂的休息室、在屋外的树丛,或在地铁站,两人最喜欢互相

    脱下对方裤子,身体缠在一起,也不管惹来四周多少观众。(更

    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

    一般美洲人其实不如想象中那般“性开放”,尤其对弱智人

    士。因此,嘉莲及亚翰两家人,以及工厂上下工作人员,都被弄

    得团团转,又要跟踪,又要监视。一发现不见二人影踪,立即就

    搜树丛、巡地铁站。碰上二人在脱裤子,一群人员就立即扑上,有的扯人,有的拉裤子,场面十分热闹。

    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时下最常采用的,是“行为矫

    正”(Behaviour Modifcation)的手法:重点是找出一个人的喜

    恶,用赏罚分明的方式,去促使这个人以新行为替代原来不良的

    行为。问题是,嘉莲最喜欢的,是与亚翰缠在一块,行为矫正专家

    也无法找到别的令嘉莲更喜欢做的行为,以代替其所好。

    人人束手无策,工厂的主管终于带着嘉莲一家,包括白朗太

    太,以及她的长子罗拔,一起来诊所见我。

    嘉莲与家人在一起,像个听话的孩子。

    罗拔问她:“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丟脸的事?”

    嘉莲说:“不做了,以后也不做了。”

    白朗太太说:“不关嘉莲的事,都是亚翰的主意!”

    嘉莲立刻改口:“是的,都是亚翰!他老是跟着我,我说不

    要,他都不停手,是亚翰!”

    工厂的主管说:“亚翰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切都听嘉莲摆

    布,他有时连脱裤子都做不来,每次都是嘉莲主动的。”

    这种情形,像“罗生门”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不同的

    是,彼此交换意见的结果,造成罗拔、白朗太太以及工厂主管三人争持不断,嘉莲反而静坐一旁,好像这一场争吵,与她无关。

    我向嘉莲做个鬼脸,说:“你真有本领,可以使这三人为你

    的事吵个不休。你每次都这么成功吗?”

    嘉莲得意地点头:“每次都成功,连我哥哥都老远地从郊外

    赶来参加意见,他平时很少出现的。”

    我又问:“他们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对你的情形可有帮

    助?”

    她说:“没有帮助,他们只管骂,亚翰还是老要跟着我。”

    嘉莲这一番谈话,一点也不像她平常那一派百事不知的小女

    孩状态。

    我见过很多弱智人士的家庭,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弱智的

    人愈被其他人当小孩子一般看待,就会愈显得弱智。反之,若当

    他们是正常人一般地与之交谈,他们也常会出乎意料地正常起

    来。

    我继续问嘉莲:“你真的那么喜欢亚翰吗?”她答:“其实,也不太喜欢,只是工厂里只有他最听话。你

    有男朋友吗?”嘉莲突然问我,“他听你的话吗?”

    我笑说:“看情形吧,如果叫他在地铁站脱裤子,他一定不

    肯。”

    其余三人听到我和嘉莲这种古怪的谈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家庭治疗,与心理治疗一样,只是一番谈话,希望借着

    这一种由观察而引起的谈话方式,能够引发出一个新意境,一种

    新想法。

    因为,嘉莲身边的人,如果只看到她六岁的一面,就自然会

    想尽方法去控制她的行为,结果人人都累透了,她却无动于衷。

    如果他们也看到嘉莲少女的一面,就自然明白她虽然弱智,却也具有一般少女的情怀,对男女关系的向往。

    嘉莲那坚持脱裤子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她愚笨,而是一种愤

    怒,一种向环境的控诉。这一种心态与行为,在很多天生不幸或

    被环境过分控制的人身上,常会发生。经过一番交谈,罗拔作了一个很好的比喻。

    他说:“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塔里的公主的故事。塔里的

    公主,被母亲关在塔内,不让她与外人接触,但是长大了的少

    女,是怎样也关不住的。她白天对着母亲一派天真无邪,晚上却

    放下长发,把所有陌生人都拉上塔来。”

    罗拔转向母亲说:“嘉莲虽然有缺陷,但是你这一座塔,再

    也关她不住,再也不能把她当作无知的小孩子了。”

    母亲泣不成声,怎样帮助女儿成长,怎样去拆下这一座建立

    多时的“公主之塔”?

    每个家庭都有其一定的形式与定型,好像一座无形的塔,牢

    牢地罩着这家庭内的每一分子。

    子女在成长的过程中,由入幼儿班接触外面的世界开始,以

    至成人阶段,在不断地尝试爬出这一座塔的界限。

    这个过程,心理学称之为“个体化”(Individuation)。一个人

    的心理健康,在乎这个人在人群中能保持多少“自我”。“自我”太强,就变成天皇大帝,谁也管不着。“自我”太弱,又会完全迷失了自己。如何保持适当的平衡,真是人与人关系中

    一件头痛之事。

    以嘉莲的一家为例,嘉莲因为天生弱智,母亲在女儿很小的

    时候已与女儿合二为一,嘉莲到了二十二岁,穿什么、吃什么,仍然全部由白朗太太做主。在母亲的控制下,嘉莲完全失去“自

    我”。

    没有“自我”的人,当然也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此嘉莲

    与亚翰随处脱裤子,愈多人去制止他们,他们愈觉得好玩。

    哥哥罗拔,看得出嘉莲的行为,其实是反映了与她母亲的关

    系。他对白朗太太说:“塔里的公主,始终是关不住的,还是放

    她出塔吧!”

    但是,塔不是一天建成的。我问罗拔:“你们的家,究竟是

    怎样的一座塔?”

    罗拔想了一会,答:“是个人人都想逃出的塔,不止嘉莲应

    该出来,我母亲都不应该继续守在那里。”

    白朗太太面色大变,喝止儿子:“你疯了吗?我们来这诊所是因为嘉莲的问题,你怎么说到别的事去?”

    罗拔说:“你还看不出来吗?嘉莲的问题,反映的是我们一

    家人的问题。我们能逃避多久?”

    白朗太太绷着面,拉着嘉莲要走,罗拔对我说:“你看,我

    们家就是这样,触到痛处,立即就走避。”

    他继续说:“我以前也是一样,我十四岁就离家出走了。没

    想到现在四十岁,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自己已经成家立室

    了,还是走不出老家的规范。”

    罗拔说得很对,无论走到多远,我们始终背着家庭的包袱。

    白朗太太带着女儿走到门口,见儿子无意跟她走,便靠着门

    边坐下来。

    罗拔说:“我妈这一生就是好强,一切痛苦往肚里吞,从不

    肯向人倾诉。我们爱尔兰女人都是倔强得像头牛,男人反而比不

    上。”

    他继续说:“我爸爸是个软弱的男人,一生酗酒,醉了就打妈妈打我打妹妹。我忍不下去,十四岁就逃出家门,四处流浪,直到二十岁,又禁不住跑回家去,我抛不下我的妈妈。”

    嘉莲突然插嘴:“你知道吗?我们住在一座放满死人的房

    子!”

    我以为她又在发什么傻劲,但是据罗拔解释,他们真的住在

    殡仪馆楼上,白朗先生生前是殡仪馆的负责人,一生不得志,结

    果酗酒而死。死后,白朗太太却怎样也不肯搬出殡仪馆。

    她说:“搬到外面,哪有像现在的房子宽敞!”

    罗拔却说:“你要这么大地方干吗?那房子死气沉沉,我从

    小就怕它怕得要命。”

    原来罗拔小时做错事,白朗先生就把他关到楼下的停尸间,他常吓得尿失禁。大人对小孩子的精神虐待,有时比体罚更为残

    忍。

    但是,孩子是容易宽恕人的,白朗先生临终时,罗拔天天守

    在他身边,父子终于互相谅解。罗拔说:“我离家时,最惦记的是母亲,没想到回家后,我

    慢慢开始明白我父亲的悲哀,反而与母亲愈来愈有隔膜。我母亲

    太强硬了,我关心她,却不能与她交谈。”

    白朗太太说:“你以为你容易与人交谈吗?你父亲是喝酒把

    自己喝死的,当时明知救不了,你却不准我们提起‘死’字,你不

    也是逃避吗?”

    罗拔说:“我知道,我们一家都是逃避情感的能手,因此人

    人独自苦恼。家不成家。”

    我静观母子二人彼此清算两代旧账,觉得没有插嘴的必要。

    因为旧账是要算的,不论谁是谁非,不算的账藏在心里,会变成

    无数小刺,把人的关系及亲情刺蚀得千疮百孔。

    嘉莲虽然不能加入他们的谈话,却一脸沉重,十分关注母亲

    与兄长的交谈,可见她虽然弱智,对家中情况却有一定的理解。

    但是,罗拔毕竟是怕母亲的,在白朗太太犀利的辞锋下,他

    往往变得无言,难怪他那般同情他那借酒消愁的父亲了。

    我不时替罗拔打气:“你希望你母亲做些什么?”他说:“我希望她与妹妹搬出殡仪馆,过正常人的生活。”

    白朗太太又跳起来:“你自己搬走就算了,为什么要来管

    我?你有你的家,我只有嘉莲,以后河水不犯井水。”

    我问罗拔:“你妻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答:“跟我母亲一般强蛮,她们二人是不能正目而视的。”

    他想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我连娶妻都找个像母亲的

    人,这辈子都休想逃出生天!”

    其实,我们每人都背负着一座过去的塔,不管好坏,那都是

    我们的一部分。

    我见白家,本来是因为嘉莲的问题,没想这塔里小公主的兄

    长,原来是个不胜负荷的背塔之人。

    这一座塔,是永远拆不掉的,有时还会历史重演。只能开

    窗,让阳光渗进来。

    见白家近一年,倔强的母亲,终于软化,与嘉莲迁出那个属于死人的地方,与儿媳为邻。

    嘉莲在兄嫂的照应下,也学会自立自主,再也没有随处脱裤

    子了。非洲紫罗兰

    很多人以为,心理治疗是教导别人怎样处理问题,这是过于

    简单的想法。

    当然有教育成分,但心理治疗不是教学,它比教学有趣多

    了。

    高道行的治疗大师,一般说话不多,也不以为自己对别人的

    问题有一定的答案。但是他们对人生的种种事情有特别的看法。

    他们的一举一动,往往给求医者带来新的体会。

    与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其中过程有时像与高僧说禅。

    现时治疗的派别很多,也有不主张谈话过多的。二十世纪被

    公认为奇才的Milton Erickson,是“策略派”(Strategic)的始创

    人。

    他认为,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是很有限的。人愈谈得多,愈

    不能自拔。如果心理治疗的目的是使人有所改变,则少谈为妙。Erickson小时在农场长大,有一次见他的父亲拉牛往前,用

    尽气力,那头牛就是不肯动。

    父亲叫Erickson来帮忙,他抓着牛尾巴,向相反方向一扯,牛就乖乖地向前走了。

    “策略派”的道理,就是怎样找到那一下扯力,令人不知不觉

    地就范。

    因此,Erickson的治疗个案,都是十分清新有趣的。我最喜

    欢的,是“非洲紫罗兰皇后”(Queen of African Violet)的个案。

    一次,Erickson到美国中南部一个小城讲学,一位同事要求

    他顺道看看他独身的姑母。

    同事说:“我的姑母独自居住在一间古老大屋,无亲无故,她患有极严重的忧郁症,人又死板,不肯改变生活方式,你看有

    没有办法令她改变?”

    Erickson到同事姑母家去探访。发觉这位女士比形容中更为

    孤单,一个人关在阴沉沉的百年老屋内,周围找不到一丝生气。Erickson是位十分温文的男子,他很礼貌地对这姑母说:“你

    能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吗?”

    姑母带着Erickson一间又一间房间看去,Erickson真的想参观

    老屋吗?那倒不是,他只是想找一样东西!

    在这老婆婆毫无生气的环境里,他想找寻一样有生命气息的

    东西。

    终于在一间房间的窗台上,他找到几盆小小的非洲紫罗兰

    ——这屋内唯一有活力的几盆植物。

    姑母说:“没有事做,就是喜欢打理这几盆小东西,这一盆

    还开始开花了。”

    Erickson说:“好极了!你的花这般美丽,一定会给很多人带

    来快乐。你能否打听一下,城内什么人家有喜庆的事,结婚、生

    子或生日什么的,给他们送一盆花去,他们一定会高兴得不得

    了。”

    姑母真的依Erickson所言,大量种植非洲紫罗兰,城内几乎

    每个人都曾经受惠。不用说,姑母的生活大有改变,本来不透光的老屋,变得阳

    光普照,充满着色彩鲜明的小紫花。

    一度孤独无依的姑母,变成城中最受欢迎的人。在她逝世

    时,当地报章头条报道:全市痛失我们的非洲紫罗兰皇后(The

    city mourns the loss of our Queen of African Violet )。

    几乎全城人都去送丧,以报她生前的慷慨。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Erickson当年与姑母的对话,我本人

    不在场,无法证实他们是否如此交谈。但是Erickson的一次探

    访,就改变了这位老婆婆的下半生,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有千

    军万马的威力,难怪他是二十世纪杰出的一代宗师。

    “非洲紫罗兰皇后”的故事,在很多书上都有记载。但是,我

    却不是在书上读到,而是一个人告诉我的。

    这人叫作Stephen Gilligan,是Erickson的几个爱徒之一。我们

    在一个讲座会碰上,他一个接一个地给我们一小伙人讲述他老师

    的故事。

    Gilligan是在美洲很受欢迎的催眠学家,是“埃瑞克森催眠系

    统”(Ericksonian Hypnosis)的发扬人。我们原想向他请教催眠术,没想到听着一连串的Erickson故事,却被集体催眠了,醉

    了。

    而最令我心醉的,是Gilligan谈起先师时,面上流露着的那一

    股仍然充满敬爱的光彩。

    我想,Erickson的智慧,也像非洲紫罗兰花一样,在Gilligan

    心中盛放。而在这短短的一叙中,我也拾起了一束智慧小花朵,好好珍藏。

    最近有朋友对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很不平衡,可是总

    找不到令我心服的心理治疗师。”

    这真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在香港,心理治疗的发展仍在初步

    发展阶段。因此,我把自己拾起的小紫花拿出来,分给她,分给

    你!

    分给每一道重幕深垂的窗户,让所有不见阳光的角落,都会

    找到一盆富有生命力的非洲紫罗兰!怎样除魔怪

    朋友知道我在写《家庭舞蹈》,对我说:“你要知道家庭的

    故事吗?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她刚听完母亲的长途电话,正想找人泄泄气。

    我朋友自从弟弟由多伦多搬回香港与父母居住后,每两天就

    接到母亲的电话投诉。

    她弟弟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上面两个姐姐,以我朋友居长。

    一般中国家庭,长女总是负上一半母亲的责任。因此,姐弟三人

    一同上大学,母亲吩咐弟妹都要听姐姐话,弟妹各人成家,生孩

    子,大家姐也以长辈身份,常加训导。

    父母有如此称职的女儿,当然可以放心去宠爱幼儿幼女。父

    母愈溺爱两个小的,姐姐愈管得严;姐姐愈管得严,父母愈溺

    爱。

    这个情形,渐渐养成一个奇怪的局面:弟妹最怕的,不是父

    母,而是姐姐,他们反叛的对象,也是姐姐。朋友发觉自己花了很多心血,不但不讨好,反而成为家中

    的“大恶人”,十分生气,发誓从此不问家事。

    但是,她真的能够辞去这份做了近四十多年的“工作”吗?

    当然不能!

    弟弟惯于养尊处优,事事不用费心,结了婚也不能改变,加

    上自小在大家姐的控制下,学会事事计较,老怕自己吃亏。他妻

    子忍无可忍,终于提出分手。

    失掉妻子儿女的弟弟,当然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向父母诉苦。

    埋怨的对象不单是离婚的妻子,还有那不加援手的姐姐。

    一向保守的父亲,站在儿子一方,教训女儿:“你怎能如此

    缺乏亲情?弟弟被那恶女人害得无家可归,你怎能不支持他?”

    我朋友说:“弟弟住在豪华公寓,天天有专人打扫,日子不

    知过得多安乐。需要支持的是分居后的弟妇,一个人带着两个儿

    女,弟弟连法庭判定的赡养费,都迟迟不交。”

    父亲气道:“那恶女人不受点苦,怎会知道回头?”朋友也生气:“她为什么要回头?有这样窝囊的丈夫,早走

    早好。”

    父女从此不再通话,急坏四处拉拢的母亲。妹妹当然不甘寂

    寞,乘机向父母数落姐姐一番:“我早就对你们说过,姐姐是最

    不近情理的人!”

    幸好我朋友住在多伦多,她的父母及妹妹住在香港。电话交

    谈有个好处,话不投机,立即可以把话筒挂掉。

    这个僵局维持了一段日子,直到本来住在多伦多的弟弟辞去

    工作,决定回香港与父母同住。

    他走的那天,我朋友对我说:“他是不想付赡养费而已。这

    次搬回家去,看我父母怎样忍得住他!”

    果然在几个星期后,朋友就收到母亲的投诉。

    朋友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人,建立了一间小规模的公司,他

    们都是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一心盼儿子回来可以继承家业,没

    想儿子天天睡到午膳时分,对父母的生活习惯、起居饮食,以至

    公司经营手法,一一批评,却毫无贡献。父母虽然思想传统,却都是富有生意经验的明眼人,知道这

    回糟了:他们请来的不是心目中那个在外面饱受折磨的回头浪

    子,而是一头好吃懒做全无责任感的大魔怪(Monster)!

    父亲气得一言不发,不停生病,母亲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尽量缓和气氛,保持一派和平状态。

    我朋友的电话当然又忙起来!母亲一面向女儿诉苦,一面却

    又乖乖地侍奉儿子。女儿急得不停向母亲提供办法。母亲频频答

    是,过后又继续以老方法办事。

    每个家庭成员与成员之间的维系方式,是很奥妙的,一环扣

    着一环,扣得天衣无缝。

    难怪有好几派家庭治疗的学说,都叫人千万不要向人多出主

    意。因为无论主意多高深,总是风过耳的成分多。

    怎样捉魔怪,正是我老师Minuchin的拿手好戏。他的个案

    中,有很多是针对这一类把家人弄得全无办法的“魔

    怪”(Monster)的。

    Minuchin说:“如果你留心观察家庭关系的每一环节,你就会

    发觉,魔怪的形成,是有一定模式的。”一般魔怪,都在家庭内有特殊地位,像我朋友的弟弟,自小

    就使得家中上下人等围着他团团转,为他处理一切事,却对他毫

    无要求,姐姐对他的管教,大都落在其他家人为他围起的保护网

    外。

    魔怪的悲哀,就是永远长不大,朋友的弟弟四十岁,心态却

    像个六岁的孩子,因此他完全意识不到父母已经七十岁。年老的

    父母,心中虽然失望,却仍然尽量保持儿子的特别地位,继续令

    他安枕无忧。

    Minuchin的治疗方式,就是先把保护网拆去,魔怪的地位不

    保,就不能继续作恶,被迫要负起成人应负的责任。

    除魔的道理很简单,过程却十分吃力,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养

    成魔怪。

    最近,听另一朋友说,她在澳洲念大学的儿子要买一部跑

    车,丈夫认为太贵,儿子就生气,妈妈十分苦恼,设法帮儿子向

    丈夫求情。

    我心想:糟糕,另一只魔怪又在成形了。第一号儿子的悲哀

    十五岁的亚力坐在母亲身旁,紧张地观察那置在墙上的摄影

    机,他的父亲坐在儿子对面,神情与儿子相同。

    Minuchin进入诊疗室内,向这一家人解释:“这部摄影机,将

    会摄录我们的谈话过程,留作大家参考。如果你答应,我会将这

    录影带留为教材之用。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把它洗掉。”

    这是纽约家庭研究中心的诊所,时间是星期三上午,家庭治

    疗大师Minuchin通常作示范讲学的时间。

    我们一群人,包括诊所的教授,十多名Minuchin的入室弟

    子,以及数位来自世界各地的慕名拜访者,坐在诊疗室的单面玻

    璃镜(one way mirror)后面,留心观察Minuchin及这一家人的一

    举一动,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时间。

    被观察的家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却看不到我们。

    这一切与往常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亚力这一家是住在

    纽约的中国人。纽约是心理治疗的圣地,各家各派,十分热闹。因此,做心

    理治疗不是丑事。由于费用昂贵,很多人还视之为一种专有地位

    的象征(status symbol)。

    奇怪的是,中国人接受治疗的比例,少得可怜。这一家人,本来是Minuchin一个学生主诊的个案。Minuchin已处于半退休状

    态,只会接见他学生带来的特别有难度的案子。

    主诊的加利医生说:“我见了这家人近一年,却完全摸不着

    头脑。这一家人表面看来,十分友善,但骨子里却充满危机,亚

    力已经多次留字声言要自杀。他的家人虽然担心,却又若无其

    事,真叫人不知从何入手。”

    这一家三口,父母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在美国定居多

    年,亚力是典型的“ABC”

    [1]

    (American Born Chinese)。

    父亲首先发言,他说他最近生意失败,家中经济陷入困境,他感到十分消沉。

    他说话缓慢,很小心地选择每一个用字;母亲听着丈夫说

    话,眼睛却盯着儿子,一面用手整理儿子的头发,一面用广东话

    吩咐儿子坐好。她说:“我和丈夫都在香港长大,没有经历过美国青年人的

    生活,因此,我们不了解亚力这个在美国长大的青年人,更不明

    白他的苦恼。”

    亚力却说:“我最大的苦恼是我的妈妈,她唠叨个没完,每

    句话都必要说三次以上,家里满是她的声音。”

    母亲连忙反驳:“我不是这个样子的。”

    母子互相埋怨,父亲看着,却插不上话,完全像个外人。

    Minuchin问他:“你儿子知道你最近生意失败吗?”

    父亲答:“不知道。我很少跟他谈心事。”

    亚力说:“当然知道,我在房内常常听到他们在争吵。我们

    是十分敏感的。”

    Minuchin继续问父亲:“亚力所指的‘我们’,好像只包括他和

    妈妈,没有包括你在内。”

    父亲说:“他跟妈妈亲近一些,我太太认为照顾儿子是她的责任,不用我多管。”

    母亲答:“当然是我的责任,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Minuchin问:“比你丈夫更重要?”

    母亲答:“可以说,在我们家,亚力第一,丈夫第二,我第

    三。”

    Minuchin问亚力:“你为什么要自杀?”

    亚力说:“我觉得,只有死掉,才能摆脱我母亲对我的控

    制。”

    母亲说:“我知道你什么都怪我不是,你有没有想到,我所

    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想你好!”

    爱,真是一样最难令人理解的东西。在亚力的家庭中,母亲

    的爱,竟叫儿子舍命而逃。

    难怪加利医生束手无策,亚力已经好几次试过跳火车、跳地

    铁轨。功课由一等变成不及格,但是一家人谈起这些十分严重的事情,却给人一种毫无紧张的感觉。

    打扮入时的母亲,无论是谈论儿子的自杀或丈夫的失意消

    沉,脸上总是带着惯例性的笑容,好像这笑容能减轻事情的严重

    性。

    父亲却面无表情,似乎所有发生的事情,与他没有直接关

    系。

    在这种绝对逃避的气氛下,Minuchin十分明显地设法加强室

    内各人的警觉,他对一直在旁静观的加利医生说:“我看,如果

    亚力的父母维持现状不变,那亚力迟早会丧命。”

    母亲听后面色大变。

    Minuchin继续说:“母亲坚持儿子第一(No.1 Son),但她不

    知道,当了第一号儿子,就要同时承担家里所有不能表达的情

    感,所有的失意及期望,所有爱的压力或恨的抑制。第一号儿子

    实在不好做,不论在美国或中国,这是一个令人不能动弹、没有

    自由的位置。”

    亚力感激地望着这位能够道出他心声的智者,说:“我其实

    很爱我的妈妈,只是受不了她给我的压力。”Minuchin说:“当然,你对母亲是爱恨交加。其实,我看你也

    不自觉地模仿着父亲。你看,他生意失败,你也成绩下降,他意

    气消沉,你也留字要寻死。你虽然在美国长大,但你说话的神态

    举动,与父亲一模一样。”

    父亲插话:“在亚力还未出世时,我就知道自己与太太的生

    活习惯有很大距离。她需要把一切生活细节控制得井井有条,我

    不喜欢与她冲突,一切跟着她走。”

    母亲说:“我与丈夫很难交谈,因此,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

    儿子身上,没有人知道我的苦痛。”

    Minuchin说:“你的儿子知道。他生活在你们两人那无言的冲

    突中,已经十五年,历尽你们的不欢与落寞,他觉得只有死掉,才能摆脱。亚力是忠于家庭的孩子,他不是时下美国长大的青

    年。”

    室内三人静思不语,从面上表情,可见他们真情流露,显然

    在重新衡量彼此间的互相影响。

    怎样协助亚力摆脱家庭的无形枷锁?怎样令母亲从丈夫身上

    获得安慰,不再把整个心系在儿子身上?怎样使父亲负起丈夫的

    责任,不再把儿子放在丈夫的地位?这一家三人复杂交错的关系,加利医生在Minuchin这次示范

    后,仍需继续逐步处理。

    第一号儿子的悲哀,并不止亚力一人。

    在我们很多中国家庭里,有很多对婚姻失望的妻子,总是把

    全部精神,寄托在儿子身上。

    为了维持这个传统,不知多少第一号儿子被牺牲了。

    [1] 是一种非正式有些调侃意味的说法,通常指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后

    代。——编者注不停话的人

    十五岁的儿子对母亲说:“你每句话都要说三次以上,我实

    在受不了。”

    母亲答:“我全为爱你,关心你!”

    类似的对答,经常发生在父母子女身上。

    遇到这种情形,身为子女的总会站在十五岁儿子的一方。因

    为所有子女都必然有过认为父母太过噜苏的想法。身为父母的却

    会同情母亲的苦处,因为即使最通情达理的父母,都有忍不住将

    话题重复又重复的时候。

    我观察过很多家庭辅导者的工作,发现年轻或未婚的辅导

    者,都会教训母亲不要噜苏,而身为父母的辅导者,又常会叫儿

    子听话。

    这真是有趣的问题。

    其实,不停话的人有很多种,都是基于心中的不平衡。最常见的,是父母的噜苏。这是出自一种紧张,一种放心不下。于是

    心到嘴上,不能住口。

    父母的训话,很多时候是说来让自己安心,不是说给子女听

    的。

    因此,天下无不噜苏的父母!

    没有父母噜苏的子女,也不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说不定

    他是个失家的孤儿。

    但是,也有一种属于病态的不停说话,叫作强迫性讲话的人

    (Compulsive Talker),患者多是内心有解决不了的情绪,别的

    人会借助酒精、大麻——他们却借着连珠话语,以发泄心中的矛

    盾。

    在我就职的一家诊所就有这样一个人,他是国际有名的遗传

    学专家,但是我们同事要找他讨论什么事情,都得预先安排逃走

    之计,不然进了他的办公室,就要被他的话重重捆住,逃之不

    得。

    一次,我拿着一杯热咖啡,在电梯内碰上他,被他连人带

    话,逼到角落,咖啡倒了一身,烫得我哇哇大叫,他却毫不察觉,继续他不停的独白。

    这位专家外表看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是另一位专作心理分析

    的同事却说:“不停说话的人其实充满侵略性,用声音来占领所

    有的空间。”

    想想也是,把人逼到墙角,然后不停向你喷口水,这不是恶

    意是什么?

    寂寞的人,也往往会不停说话。

    有一位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他独居荒野,积了一肚子无人相

    谈的话,每次见面,我就要听他说——事无大小,一宗又一宗的

    工作生活、做人吃饭、拉屎撒尿流水账。

    全部独白式的说话,别人又不能插嘴,惯于独处的人只会说

    故事,没有对话与交谈。

    因此每次见面,我都被迫做听众,心中愈来愈苦恼。

    他作诗,诗中有“千言万语却无言”之句。但在现实的相处

    里,却是千言万语剪不断,理还乱。好在我的老朋友最近结婚了,有美人在旁,不再需要外间的

    听众,话就变得简短生动,彼此又可以交谈了。

    然而,夫妇间的不停话,又是另一种景象。

    我立即就想起葛林太太来。葛太太三十多岁,有个五岁的女

    儿,患有自闭症。她抱着女儿终日奔走,四处求医,不但女儿的

    情况没有改进,她自己也弄得魂不附体。

    但这不是葛太太来见我的原因,她见我是因为与丈夫的问

    题。

    葛太太说,自从女儿出生后,丈夫就很少亲近她。

    听葛太太的陈述方式,不难想象她夫妻间有问题。她也是一

    连串地不停说话,全无休止符。无论她说什么,我听到的都是一

    连串快板的神经紧张,大有令人坐立不安的效果。

    也不知道到底是葛太太神经紧张而弄到夫妻关系不调和,还

    是夫妻关系不调和造成她神经紧张。无论鸡先抑或蛋先,总得令

    她放松一点,才有改进的希望。但是叫葛太太减少说话,不如叫她绝食。加上她想丈夫与她

    亲近,想得发狂,因此夫妻每次同游,无论玩得多开心,她都在

    等着最后上床。

    上不了床,整个烛光晚餐及款款深谈只令她淡然无味。这种

    心态,当然把夫妇之间的关系愈弄愈糟,而葛太太的话也愈来愈

    多。

    那时是我在学习“策略派”(Strategic)的治疗时期。因此想

    了一个计谋,要葛太太早上趁丈夫上班后,对着录音机把所有要

    说的话说个痛快,然后插上耳机,听一次自己的说话录音,把所

    有要说要听的话,及与说话有关的动力,尽量消耗,好让她与丈

    夫相对的空间,不再尽被她的声音霸占。

    又建议她转移目标,集中精力在晚餐上,以食代色,先做些

    夫妻两人都能共享的活动,以便减除上床的威胁。

    两个月后,葛太太兴高采烈地跑来见我,她说她听了我的

    话,不单对食物产生极大兴趣,还特别去学法国餐,认识了一个

    法国大厨师,有了一位“下午情人”。

    食色性也,葛太太找回人性,不单说话动听,人也变得美丽

    动人。寄语嫌妻子噜苏的丈夫,如果一旦发现不停话的枕边人变得

    温柔美丽,才真有令你担心的份儿!Medea的故事

    看过希腊神话的人,都会知道Jason盗取金毛羊这个故事。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协助Jason盗取金毛羊的女子Medea,却

    是个比Jason更为传奇的人物。

    Medea为了爱情,不惜背叛父亲,帮助Jason由父亲处夺得金

    毛羊。她拿着这件宝物与爱人逃奔时,又带走她的亲生弟弟。

    父亲迫近时,她就把弟弟杀掉,一块一块地丟下弟弟的碎

    尸,让悲痛的父亲忙着收拾儿子的尸体,以至阻慢追兵。

    Medea后来成为Jason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在希腊的

    Corinth定居。

    但是Jason移情,娶了Corinth的公主。被抛弃的妻子哀痛欲

    绝,决意报仇。

    她首先让两个儿子带着沾了剧毒的衣冠,送给自己的情敌,Corinth的公主穿上了这一身咒衣,立刻被剧毒焚烧惨死。Medea知道Jason一定会来找她算账,便在Jason尚未到达之前,亲手把

    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子杀掉。

    因为她知道Jason最宠爱这一对儿子。把儿子杀死,是对自己

    痛恨的丈夫一个最大的报复。

    这一个为爱情而杀弟叛父,又为报复丈夫而杀戮儿子的母

    亲,究竟是个丧尽天良的女子,还是个爱得尽恨得绝的奇人?

    Medea的故事,早期意大利名导演Pasolini曾经拍成电影,并

    由歌唱家Maria Callas饰演Medea。Callas整部戏没有唱过一句歌,话也说得极少。但是她那张镇得住数千观众的脸,把Medea的形

    象,表现得深刻传神。

    有关Medea的剧作,现在仍留存着生于公元前四百多年的剧

    作人Euripides的版本里。

    最近在纽约上演的舞台剧Medea ,就是用最旧的版本,以最

    现代的手法,搬上舞台。

    心理学的研究,与希腊神话是关系密切的。希腊神话故事中

    的许多人物,往往代表人的某种心态。因此,我当然不会错过这台由Diana Rigg主演的话剧。

    Euripides的剧本写于二千多年前,想不到在这现代戏台演

    出,仍有万马千军的力量,每一句台词,深深地打入观众的潜意

    识,唤醒每个人心底各个黑暗角落,各种复杂深藏的情绪。

    Medea是个最狠心的女人,也是个最悲痛的女人。没有一个

    女人比她的哀伤更重,剧终时她双手滴着儿子的鲜血,独自走上

    完全失落的旅程。

    观众着迷似的站立起来,澎湃的情感化作如雷掌声,久久不

    能散去。

    希腊剧在心理治疗的发展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为,舞台是一个很有效的治疗媒介。剧中人的一举一动,往往把观众

    心中无法表达的情感,带到一个特别的空间:为你哭、为你笑,为你被出卖的愤怒呐喊,为你呼出原始而秘密的情绪。

    光是坐着看别人表演,都有这种令人感情激动的力量,因

    此,有几派心理治疗法,例如以Morino为首的心理剧(Psycho

    Drama),就特别制造一个治疗的舞台,让参加治疗的人在台上

    亲自演出自己的故事,以求达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自由。我们相信,一个人能够自由表达自己,是心理健康的表现。

    精神有毛病的人,内心大都重重打结,情感不能舒畅,当然也无

    法表达出来。

    看Medea 的舞台演出,是一种令人情感冲击的体验,尤其是

    Diana Rigg的演出,充满爆炸性的爱与恨,她与Jason夫妻间那种

    不顾一切的互相毁灭,同时勾起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的一种毁灭心

    态。

    当Medea决定要手刃儿子的时候,她说:“一切都已经决定,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我决不能让心爱的儿子落在他人手上。”

    “我给了他们生命,就让我把生命取回。”

    然而,望着一对纯洁得像天使的小童,她又心如刀割:“我

    怎能夺去他们的人生旅程,我怎能背叛他们对我的信任?”

    当Medea在台上像野兽似的挣扎于内心的矛盾时,台后作旁

    白的声音纷纷议论:

    她疯了吗?她疯了吗?她没有疯,她没有疯!

    希腊剧的形式,常会在台后加插一小群人对台上的演出作反

    应或旁白,称为希腊合唱团(Greek Chorus),作用是为剧中的

    情绪带来更多层次。

    米兰家庭治疗中心,在诊疗时总是让一小群人在单面玻璃镜

    后观察疗程,然后发表意见。这种治疗形式,就是借鉴于希腊剧

    的旁白作用,目的也是希望增加问题的层次。

    Medea是个多层次的女人,她的复杂,也显露出每一个女

    儿、妻子,以及母亲的复杂。

    从个人角度来看,她是个完全忠于自己感情的人。她不是疯

    了,疯了就不会有感觉,她比疯子更受感情的燃烧。

    从家庭的角度看Medea,悲剧却不是她一人造成的,她的丈

    夫Jason,起码要负一半责任。

    其实,很多家庭因为夫妻不和,都不自觉地牺牲了子女。很

    多父母虐待儿童的个案,都与夫妻间的问题有关,即使一般正常

    家庭,也不时会或多或少地把儿女卷入父母的漩涡。Medea的希腊悲剧,在中国也必然有另一个版本。恋鞋的人

    人的性行为中,恋物癖(Fetishism)是很有趣的一项。

    患上恋物癖的人,对性爱本身的兴趣,反不如对某种物体或

    身体某一部分的兴趣大。而恋物癖中,又以恋鞋癖(Shoe

    Fetish)或恋脚癖(Foot Fetish)最妙。

    试想想,假如你发现令男友倾倒的并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穿

    着的一双鞋子或你的一对脚板,你会有多大的惊异!

    但是,恋鞋恋脚的人实在不少,又以男性为多。例如灰姑娘

    故事中的王子,分明是个恋鞋狂,不然他怎会拾着一只鞋,就发

    誓要娶任何一个把脚穿得进鞋中的女子?

    不知道灰姑娘穿几号鞋?她的神仙教母必定有先见之明,一

    早就看出王子认脚不认人,才会想到玻璃鞋的主意。

    我也治疗过一个恋鞋的青年。

    亚祖二十八岁,游手好闲,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却是见了女性的脚,就禁不住要动手去摸,被人几次告上法庭。

    因此亚祖的感化官,以及他的父母,三人连拉带推地把亚祖

    扯来见我。

    据称,亚祖自小就喜欢爬在鞋堆中,到十多岁时,仍是见鞋

    如见宝,尤其是女人的鞋。

    一次,他在逼仄的公共车内,突然蹲下,用手抚摸女乘客的

    脚部,乘客哇哇叫“非礼”,亚祖却辩说丢了钥匙。

    这就是亚祖第一次的法庭纪录。

    亚祖的父母带他见过很多专家,证实他有恋鞋癖。但是如何

    起因、如何治疗,可没有具体的解说。

    事实上,很多令人难以想象的性行为,我们仍然不知道其因

    何在,只知道是与一个人的性发展有关。因为与常人不同,我们

    笼统地称之为“性偏差”(Sexual Deviance)。

    其实,“性偏差”种类繁多。单是“恋物”一项,就花样百出。

    除了鞋与脚外,有人恋头发,有人恋内衣裤(尤其是曾经穿过的那种)。最奇怪的是,竟然有人恋四肢不全的人体。这种人

    对“不完整”的人体有特别的遐想,缺了手缺了脚的人,才能激发

    他们想入非非。

    美国有个天生只有躯体没有四肢的女人,就是嫁给了这样的

    一位丈夫,各适其好,真是天作之合。

    相比之下,恋鞋恋脚,就不是那么出奇的一回事。

    其实很多“恋物”的倾向,只要于人无害,可当作怪癖来看,无治疗的必要。尤其是当患者不想放弃癖好的时候,更加没有治

    疗的可能。

    因此,我对着亚祖一家人,加上亚祖的感化官,实在头痛。

    这种情景,最焦急的当然是父母,白太太是一家大公司的人

    事部主任,衣着谈吐,都是井井有条,然而循规蹈矩的母亲偏有

    个异常的儿子。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生下这样古怪的儿

    子。他是故意想把我气死!”看来气得要死的却是白先生,他双目冒火地瞪着我说:“我

    们见过太多专家了,一次又一次,没有人能给我们任何解答,每

    次都是白费时间!”

    感化官也是等着瞧我!

    母亲怪儿子,父亲怪专家,偏偏亚祖就若无其事地静静坐

    着,好像整件事与他无关,最妙的是人人说话转弯抹角,谁都忌

    讳,不提鞋子的事。

    怎样使这一群人面对需要处理的问题?我心生一计,把自己

    的鞋子脱下来,交给亚祖,问他:“你喜欢我的鞋子吗?”

    亚祖没防备,接了我的鞋子,又立即把它放在咖啡台上,忙

    说:“不喜欢,不喜欢!”

    我又问:“你嫌它不好看吗?这是意大利造的,我倒觉得款

    式不错。”

    在崩口人前大谈崩口碗

    [1]

    ,室内各人面色紧张,十分不舒

    服。我不理他们,继续与亚祖交谈:“亚祖,你其实喜欢鞋还是

    喜欢脚?这是两件不一样的事,你知道吗?”

    亚祖被我弄得好奇起来,反问我:“是吗?怎样不同?”

    我说:“鞋是鞋,脚是脚,当然不同。例如前度菲律宾马科

    斯夫人拥有三百多双鞋子,很多人都说她是恋鞋狂。对她来说,鞋比脚更刺激;而恋脚的人,却认为脚的本身才是最吸引人的,你是哪一种?”

    亚祖倒认真地想了一会,答:“我最喜欢是鞋子在脚上一穿

    一脱的动作,你明白吗?像这样……”他用手比划。

    我问:“这样说,你是行动派?”

    亚祖答:“可以这样说!”

    我说:“可是你有机会接触到那适当的一刻吗?我想,在公

    共车内很少人把鞋子一穿一脱吧!”

    亚祖说:“机会是不多,但公共车行走时本身有一股震动

    力,也会增加快感的。”我与亚祖谈话,其实大部分是说给他父母及感化官听的,目

    的是希望他们习惯以轻松一点的方式,来正视亚祖的怪嗜好。

    尤其是白先生夫妇,我想,他们在第一次听到儿子“恋鞋

    癖”时,就被这名词吓僵了——根本没有想到这症状本身不是大

    问题,问题是儿子完全没有责任感,不肯过正常生活,而且每次

    被告官,受罪的是他父母,亚祖装疯卖傻的,很容易就把官司打

    发掉。

    我继续对亚祖说:“你的父母可能不知道,恋鞋也好,恋脚

    也好,这种嗜好虽然古怪,本身却并不碍事,只是你已二十八

    岁,难道想这一辈子就在女人鞋堆中过掉?”

    “或在监狱中过掉?”感化官赶快加一句。

    “亚祖,”我乘机说,“你想做个坐牢恋鞋癖,还是个自由的恋

    鞋癖,将是你自己的抉择。”

    亚祖面色首次显得沉重,低头不语。

    白先生是个聪明人,他终于对我说:“我们一直被亚祖的症

    状困扰,不明白怎的生了个只知道抓女人脚的儿子,今天倒弄清

    楚了,亚祖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有恋鞋癖,而是他知法犯法。”白太太也说:“其实我们也有责任,亚祖无论做错了什么

    事,我们都为他解释,说是他有病之故,反而把他宠坏了。”

    我舒一口气,这一宗个案的疗程总算顺利。见了白家一共八

    次。亚祖后来在一家鞋铺找到一份做售货员的差使,天天为女士

    们穿鞋脱鞋,可以想象他一定工作得十分卖力,再也不会听到他

    惹上官司。

    自此以后,我每次入鞋铺时,都不由自主想起亚祖:每次遇

    上服务周到的售货员为我穿鞋脱鞋,我都赶快谢绝。

    几天前看到一篇写中国女性缠足的文章,我想:我们国家也

    一定有过不少恋脚癖的人,不然怎会有三寸金莲的传统?

    [1] 粵语,意为在裂了唇的人面前大谈缺了口的碗,分明就是讥讽对

    方,哪壶不开提哪壶。——编者注是男是女?

    男孩子问妈妈:“为什么妹妹没有小便的东西?”

    妈妈答:“因为你是男的,妹妹是女的。”

    是男是女,我们在婴儿呱呱落地时就会清楚。但是那婴儿本

    身怎样知道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却是一个十分有趣而又常会节

    外生枝的过程。

    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是每个人心理发展的一个重要

    步骤,主要是指一个人内心对自己是男是女的一种感应与醒觉。

    除了“小便的东西”外,还有很多十分微妙的心理因素。

    很多心理学家认为,性别的形成,有时后天的影响比先天的

    决定更大。例如:男孩子玩枪,女孩子玩娃娃。

    试想想,这种爱好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每个人都预料男孩子

    爱枪,女孩子爱娃娃,因此就自然形成男孩子爱枪,女孩子爱娃

    娃的认知?又例如,男儿流血不流泪,是真的因为男人生来比女人坚

    强,还是基于一种传统的信念,造成这种男人的固定形象?

    其实,男女所扮演的性别角色(Gender Role),大部分都受

    家庭及社会所定型,而这些角色,又不停地随着社会的转变而改

    变。

    性学专家John Money尤其相信:如果把一个男孩子当女孩子

    教养,他长大后就会相信自己是个女孩,即使他的生理结构仍是

    个男孩子;如果把一个女孩子当男孩子教养,她成长后也会同样

    相信自己是个男孩。

    Money这个说法虽然有趣,但是一般专家都认为情形不是这

    样简单的。因为,其实每一个人都会同时拥有男女的性格,多坚

    强的男孩子都有想哭的时候,多柔顺的女孩子有时都会生气得要

    揍人。每个人在成长期间,都会经历这两种性格内在的冲突。

    性别认同,本来是个充满矛盾的过程。

    《霸王别姬》这一部电影,对一个男孩子的性别认同,有很

    深刻的描写:剧中主角在少年学习青衣时,其中有一段好像是

    《陈姑追舟》的曲词,小姑娘被迫剃头后,生气地唱道:“我本

    来是个女娇娥,又不是个男儿郎。”但是,学演陈姑的却分明是个男孩子,他每次唱到这一段

    时,总是很自然地就说:“我本来是个男儿郎,又不是个女娇

    娥!”

    这个小学徒被师傅打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但是每次唱到

    紧张关头,仍然不能把“男儿郎”变成“女娇娥”,仍然说:“我本是

    个男儿郎!”

    到他终于把曲学成,有声有色地唱出“我本是个女娇娥”时,他内心一直以来的挣扎,那种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的混乱,也同

    时达到一个定型:他所认同的性别不是男,也不是女,而是一个

    剧中人物——虞姬!

    中国舞台上这种非男非女的暧昧性别,是一个很引人入胜的

    心理现象!

    性别认同的研究范围,还有一个很令人费解的现象,就是变

    性(Transsexual)。

    变性的人,总觉得自己生理的性别,与心理所认同的性别不

    能一致,有一种被误困在一个“错了的躯体”的感觉。

    变性的故事中,我觉得以James Morris的经历最为感人。James Morris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著名随军记者,也是第一

    个随爬山队征服喜马拉雅山最高峰的报人。他曾获普利策奖,是

    英国名作家,结婚二十多年,有四个子女。

    从任何角度看去,他都是个十分男性化的成功人物。但是在

    他四十岁那年,James Morris变成Jan Morris!

    James变成Jan,其过程十分曲折,原来James从小就觉得自己

    应该是个女的,不能接受天生的一个男儿身。

    他说,他小时候每晚祷告,祈求上帝让他回复女儿身。

    长大后,他努力做所有男人应做的事,希望自己能安定地做

    男人。但是无论他做男人做得多成功,他总感到有缺陷,感到自

    己是“活在一个谎话”中。

    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觉得非做女人不成。

    他也多次接受心理治疗,都无补于事。所有心理治疗专家都

    认为,如果他的身体与思想不能一致,就应该让思想去接受身

    体。终于遇到一个明白他苦心的心理医生。这位专家认为,如果

    一个人的思想,真的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就将身体改变去配合

    思想好了。

    这个改变身体以配合性别认同的想法,是现在一般处理变性

    的标准。

    但是,James变性的过程,费时十年,他的医生要他先在一

    个小镇以秘密身份尝试过女人的生活,同时接受荷尔蒙注射,若

    十年后,他仍然选择要做女人,才肯给他正式做手术。

    幸好James的妻子对他十分谅解,丈夫变成“嫂子”,但几个儿

    女却不能接受爸爸变成“阿姨”。

    一个人为什么会千方百计地宰割自己的肉体去改变性别?目

    前仍未有一致的答案。幸好每十万人中,才有一个人想变性。

    但是,如何协助一个孩子决定将来要扮演怎样的男女角色?

    一般专家都认为,最好不要过于古板,男婴不一定要穿蓝色,女

    婴不一定要穿粉红色衣服。

    男女虽然有别,但男女角色的伸缩性愈大,人的个性发展就

    愈丰富。两个要做女人的男人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变做女人?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变做男人?

    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一回事。尤其是变性的手术十分复杂

    困难,先得把本来的生殖机能部分,割得七零八落,然后重新构

    造。

    男变女,当然要把“命根子”割掉;女变男,手术更为高深,怎样无中生有地装上男生殖器,还要使它收放自如?

    肉体上,要经历苦痛,变性后又怎样作心理上的适应?单是

    上男厕或女厕这样简单的事,都要重新考虑,重新学习。男女有

    别,这个分别,平常人都已经习惯了,但是对刚变性的人来说,这个分别却是大得令人难以捉摸。

    因此,变性不单是改变性别,其实是改变一个人本来活在其

    中的男人或女人的整个世界。

    这么困难的事,为什么竟然有人会选择去做?心理学至今仍

    然没有办法解释,只有把它列为一种强迫症(Obsession)。这个

    名称,主要是指一些一般人无法理解,而当事人又非做不可的行为,例如不停购物,也可算是“强迫症”之一。

    但是,不是每个想变性的人,都真的会去变性,每个变性诊

    所都是询问的人多,到最后决定行动时,往往只是数人。一方面

    也是因为一旦动了手术,不能后悔,不能男变了女,又嚷着要变

    回男人去。这是一件非三思而后行不可的事。

    其中,也有一些是闹着玩的,我自己就见过两宗这样的个

    案。

    亚克的个案是其中一宗:二十八岁的亚克,长得肥头大耳,不是个会令女性倾倒的男人。他与母亲及妹妹同住在多伦多市,一家三口都是靠救济金过活。

    亚克无所事事,终日在色情商店游荡,社会福利署催他找工

    作,催得久了,亚克就对他的社工说:“不是我不想找工作,只

    是我不想做男人,我决定要做女人去!”

    多伦多市的变性诊所,设在克拉克机构(Clake Instiute),亚克去过几次,但是他们一见这衣冠不整、说话糊涂的污秽男

    子,分明不是变性的材料,总是设法把他哄走。

    结果亚克的社工把他带来见我,看我可有其他主意。我看亚克这个模样,可以想象他变成女人后会有多惊人——

    这当然是我们所谓正常人的偏见,没有法律说女人一定要比男人

    好看的。

    只是,如果亚克要经过那么困难的手术才变成一个丑女人,还不如整容变个漂亮一点的男人,来得划算。

    后来证实,原来亚克并非真的想做女人,只是他一辈子被女

    子拒绝,没有女人肯接受他,因此心生一计,以为如果自己变成

    女人,就可名正言顺地混在女人堆中。

    这种接近女人的方法,真是苦肉计!但是亚克后来发现变性

    需经的各项手术,吓得立即失踪。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的第二宗变性个案,当事人是一个叫作亚察的男人,三十

    九岁,由于智商不高,只能在一个有专人管教的工厂做些压力不

    大的工作。

    与亚克一样,亚察也是个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但是亚察接

    近女人的方法,却比亚克高明。

    工厂请了很多做辅导工作的女社工,亚察看上他的辅导社工

    秀丽。他对秀丽说:“我不能忍受我的生殖器,我要把它割掉。”

    秀丽吓了一跳,立即对亚察展开辅导工作。此后他们每次见

    面,都是谈及亚察要除去男性生殖器的各种详细讨论。

    亚察跟着又对秀丽说:“我不想穿男人衣服,我要去买女人

    胸罩及内裤!”

    秀丽怕他闯祸,赶快陪他上商店,假装是她自己要购买内衣

    裤。

    这么闹了半年,秀丽与她的上司商量,决定要求克拉克机构

    为亚察作诊断,看他是否需要变性。

    克拉克机构知道我的诊所专见弱智的人,便把亚察转介给

    我。

    会面时,秀丽拿着一大叠她与亚察谈话的记录给我看,我接

    过一看,全是各种性幻想的内容。

    亚察说:“我恨死我的生殖器!”秀丽答:“所有男人都有这东西,你一定要接受它!”

    亚察说:“我恨它,我恨它!我想变成像你一样多好!”

    秀丽答:“这东西是可以给你快感的,你用手碰它就会知

    道。”

    亚察说:“不,我只想把它割掉!”

    我一面读他们的辅导谈话记录,一面看着亚察与秀丽,秀丽

    一本正经,对亚察那色眯眯的注视,毫不察觉。

    亚察对于来见我这一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我问他问题,总

    是由秀丽代答。

    秀丽被他摆布得像个扯线木偶,却一点也不知道,反而视作

    亚察对她特有的信任而自傲。

    我心想,这家伙真有办法,别的男人想与异性有这种“性谈

    话”,非得打每分钟收费的“色情电话”热线不可。而亚察三言两

    语,说要把生殖器割掉,就哄得他的社工为他奔走效劳,还要陪

    他上街买女人内衣裤,他心中不知有多舒畅。但是如果拆穿他的计谋,他一定不会承认,秀丽也一定会因

    为我打破她的形象而生气。工厂内的辅导工作,一般都十分枯

    燥,好不容易找到一宗有趣的案子,怎能给她泼冷水?

    于是心生一计,我对秀丽说:“亚察真幸运,有你这样尽力

    的社工,但如果他真的想变性,他就先要尝试过女性的生活,才

    可作最后决定。你立即陪他去选购女装,而且让他穿上与你同

    行,你得向他示范怎样过女性生活……”

    亚察听得满不是味道。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与秀丽。

    我最喜欢做顾问工作,速战速决,又可看尽人生百态。母与女

    母与女的关系,是十分奇妙的。

    很多时候,母亲都会把女儿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二为一体。

    母亲喜爱的事物,希望女儿也能喜欢;母亲没有完成的梦

    想,希望女儿会去完成;母亲虽然会崇拜儿子,但女儿,才是亲

    信。

    女儿天生是母亲的忠实观众,留心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小脚

    板爱穿母亲的高跟鞋,走得一拖一跌,却一心跟随母亲脚步。

    女儿也是母亲的守护神,一察觉到母亲处境不利,就会挺身

    而出,甚至牺牲自己;很多女孩子的心理病,都与保护母亲有

    关。

    十五岁的亚敏,就是一个好例子。

    亚敏有偷窃习惯,又数次企图自杀。她的家人,以及她就读

    学校的老师,都十分担心,不明白亚敏为什么会有这样反常的行为。

    这是我学生的一宗个案,首先是学校要求我学生见亚敏,但

    我学生很快就发觉,这十五岁的女孩子,只有母亲一人做伴,事

    无大小,都以母亲主意为主。

    见过母亲后,却发觉母亲比女儿更奇妙。这位快四十岁的母

    亲,比女儿更像个小女孩,四处找人陪她玩耍。十三岁的儿子放

    学回家发现母亲静坐一角,问她为什么不去买菜做饭,母亲

    说:“你先陪我玩一盘波子棋,不然我就不做饭。”

    碰上这样的母亲,亚敏当然要负起很多打理家庭的责任。

    这样还不止,母亲又会不时想出新花样,她让女儿穿上自己

    的睡袍,扮作自己走到丈夫床上,说是要测验丈夫的反应。

    母亲说,她本来并不打算嫁给现在的丈夫,只是婚前一次约

    会时,他嫌她不够漂亮,她就立意嫁给他,理由是男朋友变成丈

    夫后,她才有机会报复。婚姻当作“复仇之旅”,如此古怪的母亲

    与妻子,当然被我学生服务的精神科诊所当精神病人看待。

    我的学生对着一母一女,真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病人。因此她

    要求我作一次示范诊断,以便决定应该向哪一方面入手。以家庭治疗的角度而言,“病人”并不一定是症状携带者

    (Symptom Bearer)。亚敏虽然有偷窃及自杀等行为,但是她的

    病源,却可能是母亲。而母亲这种怪诞的表现,又该归咎于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念出难处,最好是全家一起见面。

    亚敏一家十分合作,一叫就来。一家五口,父母及三个儿

    女,以亚敏为长,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

    亚敏静静坐在母亲身旁,虽然有问有答,但是大部分时候都

    是望着母亲的指示。母亲却分明看重儿子,并坦白地指出:“我

    是重男轻女的,儿子说什么都可以,女儿却说什么都不成。”

    亚敏好像很习惯在人前被母亲奚落,只有一脸无可奈何的笑

    容。

    我问亚敏的父亲:“你对妻子这种重男轻女的看法,是否认

    同?”

    父亲说:“我不认同,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她什么事都是我

    行我素。她不准许亚敏见我的母亲,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决定。”每一个家庭除了主要成员外,还有很多幕后的重要角色。原

    来亚敏的祖母与亚敏的母亲冷战多年,亚敏出世时,祖母一定要

    亚敏归她教养,母亲争持不过,只好让亚敏被祖母抱走。因为憎

    恨婆婆,慢慢也开始讨厌亚敏。到亚敏六七岁回家与父母同住

    时,母亲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女儿。

    被拒绝的女儿却是那样忠心耿耿,任得母亲打骂,却仍然想

    尽办法讨母亲欢心。也在同时,她开始有偷窃的行为。偷的都是

    她并不需要的东西,却就是不能罢手。

    父亲说:“我们把她打得手掌开花,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去偷?”

    我说:“有一种偷窃行为,是与内心的不平衡有关,你们有

    没有留心是否有不快乐的事情发生在亚敏身上?”

    父亲倒答得爽快:“当然不快乐啦,天天被母亲当出气袋,不过她也用不着去偷东西呀!”

    母亲不大说话,但说起话时有种斩钉截铁的感觉,不像丈夫

    那副艾艾怨怨的无能。

    我想:这个家庭的权力分配,是非常一面倒的,加上母亲这几年来苦心经营,偷偷把丈夫的银行户头都转到她名下,大财在

    手,她的气焰更盛。

    奇怪的是,三个儿女都不同情他们的父亲,却紧随母亲身

    旁,尤其两个年长的,十分留心母亲的动态,反而对自己的事情

    毫不关心。

    从理论及临床经验,我们知道儿女是很能为父母牺牲自我

    的,但是,却怎样也想不出,他们的母亲为何对这三个孩子有这

    样大的影响力?

    直到第二次见这家人时,才发现真相:原来要自杀的,并不

    是亚敏,却是亚敏的母亲。

    她说:“我常常觉得做人没有意思,常常想死掉。”

    我问:“你试过自杀吗?”

    她答:“试过的,几天前我就想死。我问儿子,你陪我去死

    好吗?儿子说:‘妈,我不想死,你也不要死吧。’我见他不肯陪

    我,就去问女儿,亚敏说:‘好,你要死,我就陪你。’我们一起

    走上医院背后的山坡,想跳下去,想想又觉得太矮,怕跳下去死

    不了,因此就回家了。”这位母亲陈述找儿女陪她寻死的过程,好像一切都理所当

    然,毫无怨悔。父亲听着,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全没有要保护

    儿女的冲动。在这种家庭的气氛下,可以想象儿女会觉得多么不

    安全。

    我问大儿子:“你担心母亲会死掉吗?”

    大儿子第一次认真地回答我说:“担心极了。我那天上课,一直担心妈妈是否真的去死,直到她回来才放心。”

    我问亚敏:“你真是个孝顺女儿,母亲要死,你也陪伴?”

    亚敏微笑点头。

    怪不得三个孩子成了母亲的守望人,一个把死当玩耍的母

    亲,怎令儿女放心得下?

    这母亲的行为当然极端,但是把她当作精神病人看待也于事

    无补,倒不如把她的问题“正常化”,先解除她儿女的忧虑。

    因此,我对她说:“你真是个老顽童,玩波子棋不够,连自

    杀也要玩。你大概是没有玩伴,才会与孩子混在一起,你丈夫不陪你玩吗?”

    听了我的话,她十分开心,有点遇到知己的狂喜,说:“他

    不陪我玩的,他陪我玩就好了。”

    怎样替老顽童找伴?我认为是这宗个案的方向。

    因为这个家庭不知道:爸爸才是妈妈的伴。父母关系不调

    和,总是苦了自己的子女。

    尤其是苦了那个与母亲二为一体的女儿!

    有问题的分明是亚敏,要处理的却是她父母间的婚姻关系。

    家庭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不食的女孩

    十六岁的安妮,看似十二岁,瘦小的脸上,一双黑眼睛显得

    特别大而空洞,她那特长的眼睫毛,像两把大扇子,把本来已经

    是皮包骨的脸,遮去大部分。

    安妮患有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这是个危险的病,通

    常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死亡率。患者多是中产家庭背景,以女

    性为主,又称“青少年女孩子的病”。

    这个已有三百年历史的病症,是十分奇异的,患者怕肥怕到

    极点,而对自己身体形状,有歪曲的看法,身体已到骨瘦如柴的

    地步,还是觉得不够瘦。吃下什么东西都要设法呕吐出来,或直

    接绝食,活生生把自己饿死。

    一般患者都要进医院治疗,从鼻道灌输养料,维持病人体

    重,同时进行各种心理治疗。

    研究厌食症的先锋学者Bruch有这样一宗个案记录。为了要保持九十八磅的体重,她(病人)把整个家庭弄得鸡

    犬不宁,不许家中存有任何食物,逼迫父母每顿饭都要出去买

    菜。吃剩的食品都要丟掉,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吃多了,就会破

    坏她那一定的体重……温习功课的时候,也不许父母在家里,因

    为她不能容忍人的声音。她多次入院治疗,但性情愈来愈暴躁,最后父母吓得离家出走,一切消息都由社工转达……

    从这旧记录,可见厌食症是一个与家庭有密切关系的症状。

    Bruch的病人有九十八磅已经算不错,很多病人只剩五十多磅,达到威胁生命的地步。

    安妮就是这样的一个病人。她在儿童医院留医,她的父母亲

    无法明白女儿为什么要绝食。

    这是家庭治疗大师Minuchin的一宗个案。他的治疗方式总是

    要与病人的家人一同见面。

    安妮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是个技工,母亲是家庭主妇,安妮

    之下,还有两个分别十五岁及十三岁的妹妹。

    一家五口,表面看来与一般家庭无异,唯一令人瞩目的,是

    瘦得只剩皮和骨的安妮,却有个肥胖而稳如泰山的母亲。观察这一家人在一起的互相行为,我们很快就发现,母亲是

    这家的中心,一切对话及动作,都由她指挥。

    她说:“安妮在医院,我一直也在医院陪她,安妮的爸爸叫

    我回家照顾两个小的,我只好跟他回去。但一踏入家门,我就觉

    得不妥,我对安妮的爸爸说:‘我一定要回医院去,安妮出事

    了。’”

    母亲的英语虽然不流利,但是她说话有板有眼,自信十足,她继续说:“安妮的爸爸不让我回医院去,我就说:‘你不载我,我自己走路去。’我一回到医院,果然见安妮整个人又黑又蓝,就

    赶快叫医生来。医生却说没事,我说:‘安妮整个人又黑又蓝,怎

    会没事?’如果不是我赶回来,她可能没命了。”

    父亲却说:“这是你过于紧张,你什么都不肯放松,什么都

    要为孩子安排,安妮总得学习照顾自己。”

    母亲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是母亲,当然要照顾孩子。安妮

    如果会照顾自己,就不会不吃东西这样傻。”

    这一段对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却代表大部分厌

    食症患者的家庭形态。我们从家庭研究工作得知,厌食症女儿,一般都是对母亲过分依赖,没有办法达到心理上的自立;因为不能自立,对母亲的反抗也更大,以致造成母女关系难分难解。

    厌食症的特征之一,就是患者与父母的权力斗争,彼此控

    制,是一个与争取控制权有关的病症。

    安妮与她母亲之间的矛盾,很快就爆发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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