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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脚
http://www.100md.com 2010年3月1日 《现代家庭》 20103
     自入晚境,父母亲常常有这样的对话:

    ——勿晓得我先死还是侬先死。

    ——格末当然我先死的好。

    ——勿要谦虚,我先死,把侬多活两年。

    这般的谦让!这般的“争先恐后”!若是我们在场,总会被他们的话逗笑,感受到一种超越生死的大彻大悟的力量。

    谁也料想不到,结果竟然会,不是“我先死”,也不是“侬先死”,而是侬我的一部分,先我们而死,先我们而去!

    这是谁也没能想到的一种生离死别!

    岁月无情。但岁月竟是这等无情、冷漠、残酷,这是始料未及的。

    因为动脉堵塞导致坏疽,妈妈的左脚终于没能保住,8月13日做了截肢手术,竟锯断在大腿的三分之一处。看着妈妈一出手术室,洁白床单的左侧就空落落的,心如刀绞。幸好妈妈现在已然是个痴呆老人,不然,真不知她会伤心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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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的脚值得一书。这条左腿,本来早在七十年前就差一点锯掉。七十年前,抗日战争期间,妈妈正值十七岁的花样年华。外公早逝,外婆一个人带着七个孩子艰苦度日。七兄妹中妈妈最危险,属于日本兵最关注的“花姑娘”。每当河埠头洗菜洗碗,一听到河面上有“花姑娘”、“花姑娘”的怪叫声传来,妈就得逃到一个坟洞里躲起来,有时一躲就是几个小时,不等到外婆来叫,她不能出来,这是外婆关照好的。结果,左大腿外侧被毒虫咬了,越烂越大了,看得见白骨了,出蛆了。稍稍安定,外婆陪妈到宁波城里的西医处就诊,西医不容分说要给妈把腿锯断,外婆舍不得,领着她大女儿一瘸一拐地回家,四处打听中医偏方,还真让她给找着了。据妈早年跟我说过,那是一种草药,要用牙齿嚼烂,把药汁带草叶渣渣一起敷在伤口上,包住,如此反复,竟慢慢好了!而在治伤阶段,外婆动员一家大小都来嚼药草,那情景,舅舅阿姨他们都还有印象呢!

    妈曾经说过,她本来要和她大弟弟一起去参加新四军的,都已经出去联络过一次,后来就是因为腿烂了,没能成行,而她弟弟即我三舅,结果参加了一个国民党军队,解放后没完没了。从个人成长史的角度说,外婆对妈妈具有“再造之恩”——妈的生命是外婆给的,外婆又给了妈左腿的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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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外婆七十年前保住了的腿,还是被锯掉了。回过头来想想,妈还是幸运的。试想,若是这条腿真的是在七十年前锯掉,妈的一生会是怎样?恐怕,连我们、我们的家都不会有呢,有也绝不是现在这样的。

    妈妈的脚之所以值得一写,不仅仅因为它曾经历过九死一生。妈这一代中国女性,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她们是千百年来第一代不缠足的女子。外婆就是“三寸金莲”,到妈妈这一代,北中国还在流行缠足,妈妈生长的宁波郊外,周围也有家庭依旧给女孩子缠足。不过很快现代风就刮到那里,妈妈的一些同龄人于是拥有一双“解放脚”——比天足小些,比“三寸金莲”大些。幸亏外婆开明,一天也没有为难她女儿的脚。所以外婆对妈妈的恩情,不是一般的养育之恩,不缠足和保腿,都堪称再造之恩。因此,在记录妈妈一代不缠足的历史里程碑时,不可忘却外婆这一代“最后的缠足女人”的恩德和识见。

    于是,妈妈就迈着这双好不容易的脚,继续她奔波的一生。

    迈着这双脚,妈妈从宁波来到上海,开始了“移民第一代”的拼搏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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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着这双脚,妈妈走进婚姻,开始她修身齐家建设小康家庭的六十年历程。

    也是迈着这同一双脚,妈跟她的同龄姐妹一起,走进了职业妇女的行列。如同她们的天足在中国妇女史上具有典型意义一样,她们的成为职业妇女,同样是当时的石破天惊、前无古人。

    终于,妈妈老了。原先跑的,改为走了;原先快走的,改为慢走了,病了,步履维艰了,维艰的步履也没有了,轮椅也坐不住了,终日碾转于病榻了,受尽衰病之苦,结果还是在耄耋老年,丢了一条腿。而且,本来按计划是8月14日上午手术的,突然提前半天、提前到13日下午。“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国土都沦亡……”妈妈的这只脚,将永远提醒我们不忘那段血泪史!

    看着妈妈尚在昏迷中的脸,看着妈妈半边空落落的白布被,想起妈妈送我去北大荒时背起旅行袋的快步如飞,想起送我去日本进修时的谆谆告诫:“记住:不要向日本国旗鞠躬”,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不知道这里面哪些是哭给全人类的,哪些是哭给妈妈这一代特殊的中国女人的。, http://www.100md.com(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