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洞口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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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传来异常振奋人心的消息，人类基因组研究获重大进展，科学家们展望，未来靠此技术，人类寿命从理论上说可望延长至二百岁，而诸多困扰人类的疑难病以至绝症，均将被攻克!这样一个事件，传递的可不是一般的好消息，若以高尔夫球做比喻，它无疑就是那有着美丽而俏皮的名称的最后一杆：小鸟球；此球一旦入洞，比赛结束了!
的确，当我获悉人类基因组的研究成果时，就有这种感觉。大自然生命奥秘的古老黑箱的老底，已被现代科技翻了个底朝天，自此以后，能够危及人类健康的因素还剩下什么？人和自然之间数十万年的较量，终于要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结束了!然不知为何，同时我又想到《圣经》那非常有名的故事：上帝因人类偷吃智慧果而震怒，竟将他们永久逐出了伊甸乐园!依我们现在被科学训练出的理性，神话只是人类童年无知而天真的想象，追究其道理来，则断不可信。可是，这“逐出乐园”的故事，尽管虚妄，它背后的某种忧虑，还是让我觉得包含了先见之明——倘可以做附会的解释，在我看来，那所谓的“智慧果”，其实便是人类科技的象征。
须知，我从不是科技的反对者。比之于愚昧，科技无疑好上一百倍。文明发展于今，我们简直无时无刻不领受科技的福祉，小至衣食住行，大至我们的生命安危，诚可谓一切系于科技。
虽如此，我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对科技的信仰之中，或者说，在看到科技的伟大与正义之外，要对它保持清醒的怀疑。这一点，恐怕也就是人文学者同自然科学家之间在思想上的一个根本分歧。在后者看来，科学解释并发现着自然规律，所以往往把它跟自然本身、客观真理混为一谈，实际上，这是一个极难觉察而极易误导的盲点。诚然，科技的使命是解开自然之谜，但这绝不等同于自然本身；它真正的出发点是人，它所产生的动力是人类的欲望，它的目的更在于征服自然、驱自然为人所用、满足人趋利避害的需求——一言以蔽之，科技的实质是以人为本的功利主义原则，体现着一种使自然人化和工具化的努力。可以说，工业革命后几个世纪以来人类掀起的科技崇拜，掩盖了科技的上述本质；一方面，这种崇拜夸大了科技的绝对正确性，似乎以科技为名的事物言行便无可置疑，另一方面，它也夸大了科技的功效，以为它无所不能，只要科技进步，人类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而实际上，科技既不是绝对正确的，也不是无所不能。
科技纯粹是被创造物，由某种“后天”的意志强加到这世界上来，这意志便是“人欲”。因延年益寿之愿而有了医学、药物、营养学……虽然后代也有科学家从事科学探索的个人动机全然只是无功利性的“为科学而科学”，但这无改乎人类整体上发展科技的目的，在于功利主义的实质。我们可以断言，没有“人欲”，宇宙间本不会有科技；科技进步，则恰与“人欲”大小相长，“人欲”推动了科技，而科技每前进一步，“人欲”亦随之膨胀一分。古时“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70岁，人便相当知足了，可到了20世纪末，人类心中所欲已变成二百岁，但这肯定不是终点，借助科技人类还将向寿命三百岁四百岁进军，其根因正如成语所言“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在无止境的欲望驱使下，所谓解开自然之谜的科技，实际上如一把利剑插入自然的躯体，肢解它，取出有用的部分服务于人类，我们素常所见的海洋石油污染、土地化学性板结、南极上空的臭氧空洞……全是这类科技造成的伤口，在这些景象面前，怎么可以说科技是“绝对正确”呢？
科技进步似乎正在使古人靠神话编织的想象变成现实。但是且慢，当人人期望着延寿至二三百岁的时候，有谁想过这个地球怎么办？它供养得起如此具有庞大数目和超长生命周期的人类吗？假如我们不仅仅站在人类的立场，而站在整个自然界的立场，应不难认识到，所谓对人类而言是“灾难”的疾病，其实是自然界用以恢复自身平衡的一种生物机制——那些病菌、病毒也是自然的生命形式，是“自然神”(如果存在的话)的使者和魔杖，它们的使命就是当地球的某个生物种群过于庞大以致破坏了整个生态平衡的时候，便出来抑制它，使它回复到在整个自然界中的一个恰当比例；现在，人类却仰仗其科技，使“自然神”的魔杖失灵，这虽叫人类得意于一时，然终究来看，人类到底会因此得救还是将自己抛向毁灭的绝境—— 如果人类赖以生存之本亦即整个自然的秩序被彻底打破？科技再万能，它能重造一个自然吗？
也许，有人嗤之以鼻：“这真是杞人忧天!岂不闻我们正在发展空间科学吗？将来地球一旦不适生存，人类便到外层空间开辟新的疆土!”我实在不懂，如果这么美丽的地球都不够人类生存，我们还能找到怎样更好的家园；而且即便找到了，其结果岂能两样？这样的思维是一个无底洞，或许终有一天，人类挥动科技之杆，将“球”最后打入的，就是这样一个如万丈深渊般的无底洞!
在听到人类基因组研究获重大进展的消息时，我内心惊讶有之，偶或也感到微弱的一点喜悦(出于生命本能)，但更浓的，则是化不开的忧虑和抵触之情。首先，我绝不可能接受利用基因技术将所有的人变得一样“性感”、一样“聪明”(同样也可能一样“卑鄙”、一样“专制”等等)，我是绝不愿意生活在那样的“人类”之中的；其次，不知为什么，所谓人类寿命有望延长至数百高龄的“重大利好”，反而让我隐隐嗅到了一股毁灭的气味。我再次想起了伟大的哲学家老子的警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人之迷，其日固久。”, http://www.100md.com(李洁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