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
考试作文写我爸写的那几个镜头——教我做题，教我背诗，目送我离开，迫于字数限制只能略写。其实每个镜头下面，都有无数比文字好玩得多的，在我回忆时也让我伤心得多的画面。
所以就在这里好好写一次吧。
在我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我爸很以折磨我为乐，譬如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倒提起来，譬如把我抱起来一扔却不接，让我砸到床上，譬如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扭来扭去试图把我晃下去。我总是又笑又叫的，怕得要死也开心得要死。我的幼年有一半时间都是黏在我爸身上，他抱着我，更多的时候是驮着我到处晃荡，像一棵精力过剩的树驮着只黄毛小鸟。
待到他意识到再把我放在他脖子上晃可能导致他自己重心不稳而栽倒时，便换了种方法来折磨我：教我做数学题。我想他是个不错的老师，没有一上来就叫我做加减乘除，而是给灌输“数”的概念。可惜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显然过于抽象，以至于他说“没有数就是零”时，我大惑不解：没有树，要是还有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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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了解了此数非彼树，了解了最神奇的三个东西：零，无穷大和无穷小，差不多就是幼儿园升小学了。我们家离学校很近，我爸骑车带我十分钟就到，那条路边上全是松树和杉树，没有伸展的树冠所以无法遮风蔽雨，但绿得既宁静又生动，叫人看着特别舒服。我爸嗖嗖地蹬车，一排树栅栏一样嗖嗖地后退，我都数不过来有多少棵。就是在这个场景中，我爸开始了最伟大的一项工程：教我背诗。
作文里我写我爸教得多么富有感情，但请试想，一个还挺帅气的年轻男人在马路上高声大喊“噫吁戏，危乎高哉”，他车后座上那个小屁孩该是多么汗颜。一次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带我和她出去玩，她妈妈边骑车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就抱怨说她妈让她丢脸，当时我就觉得这家伙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现在想来我爸真算个疯子，我一年级他教我《春江花月夜》，四年级是《琵琶行》，六年级就背到《滕王阁序》了，中短篇的更是不计其数。六年一千多个早晨，飞驰的自行车上，他念一句，我跟一句，背得“欲生欲死”，背完了骄傲得不得了，特别希望找个机会在同学面前炫耀。但很快我就发现，跟一群背着“床前明月光”和“更上一层楼”的人谈论“落月摇情满江树”或者“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不现实的，于是很失落，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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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确实背了不少，但我爸这种完全口授的教学方式导致了什么结果呢？有一次回老家，火车上百无聊赖，我爸说，你默一遍《滕王阁序》吧。白纸一铺，我默了两段我爸终于不忍再看，挥挥手说还是算了吧。我写下来的字好像几乎没有对的，最经典的是“台黄枕一下之交”和“驴岩铺地”。我爸用一副哀痛欲绝的表情看着我说这可怎么办啊。
后来他找了文字稿给我看，我边看边庆幸，幸好我爸是口授，不然光是看这些字儿我八成都没胆量去背。
背诗是我爸在语文方面给我的熏陶，至于数学方面，就丰富和痛苦得多。他给我做题有个癖好：把书上的题目撕下来，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地放到我面前。我做出来的揉成团扔掉，不会做的留下，隔一段时间再做。为了增添乐趣，我爸经常跟我打赌：“如果这题你做出来了……”他敢赌的题都难，我基本没有胜算，那个省略号是什么也就没啥意义。但有一次他赌我做出来他就把脸埋到马桶里去。于我幸于他不幸的，我做出来了。他先是大叫不可能，反复确认无误后，就站在马桶边上跟我插科打诨耍赖皮，最后蒙混过关。自那以后他就没再跟我打过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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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他给我做圆的题目，不拿书，把题都手抄在纸上，自己画图，画得精准漂亮。当时我只管做题，后来在学校里学圆，在作业本上尺规作图时才知道画好一个图多么艰难。那时他已经离开我，我翻出他亲手写亲手画的那厚厚一沓圆的题目，翻着翻着就很想哭。我爸没有相片，我看着这本题集就像看他的相册一样。我想他到底画了多久才画了这么多这么好啊，太变态了。
以上属于课外学习的范畴，课内学习我爸是不管的，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放学写完作业再玩，二是考试不得低于94分。我一直奇怪人家家长定分数线要么90要么95，他来个94是什么意思。他说考不到94就把我吊起来打，可是我拿着80分的卷子胆战心惊地回家时他也没怎么样。他只在我学习不专心时打我，下手重，脸色难看得很。我挨过三四次打，决定再也不干边写作业边画画这档子事。
真是奇怪，罗嗦了这么多居然全在讲学习，其实我爸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陪我玩，疯闹，瞎搞，胡折腾。扔沙袋抛气球打水仗演《哪吒闹海》等等无所不为。我爸乐于作践自己以取悦我，譬如伸胳膊翘腿扭成各种各样的姿势，或是皱鼻子咧嘴摆出千奇百怪的表情，我负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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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插一个与主线扯不上但弃之可惜的话题：我爸酒品不好。我和同学看一部小说，里面有个霸气外露的家伙醉酒之后打人，打完人就伏在吧台上睡觉。我发表评论：这人酒品真好。我同学说，好？我说很好啊，我爸喝醉了会骂人打人撞墙唱歌跳舞呕吐，他还喜欢朝我脸上哈气逼迫我说他嘴里的酒味有多重，喜欢打我，虽然本意只是拍拍我可是力道掐错了，喜欢亲我然后傻兮兮地笑，笑一会儿又哭……
有一次他很罕见地没有发疯，只是坐在我床边看我，眼眶通红表情严肃。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说老爸你喝醉了快去睡吧。他不动，看了我好久，最后突然长叹一声，打了一下我的头，说：“睡吧!”然后起身关灯离开。卧室外面响起他不成调的歌声时，我缩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记得当时我非常伤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想起这个画面我依旧非常伤心。
等到小条小条的题目被扔完了，等到考试拿94分已属奇迹，等到他骑车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而我能在车后座上一棵棵数着路边细细长长的树木，等到他背诗背到动情处却一下忘了词，需要我来给他接上，等到我要他陪我玩他却说他累了，玩不动了——我关于我爸的记忆成为大片的空白，就像无穷明亮无穷欢乐的极昼之后，极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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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所有的镜头，都是目送。他目送我或者我目送他。小学做阅读，说什么爸爸在拐弯处回头看一眼作者，我爸就从来没有过，一个背影留得潇洒利落，我也是。我觉得如果回头，无论看见的是我爸还是一片空地，都徒惹感伤。不知我爸的不回头有着怎样的原因。因为不回头，所以我不知道我爸会目送我多久，反正我看他离开时，一定要看到完全看不见为止，他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这便结束了。我关于我爸的这本相册很神奇的，前小半部分全是照片，后面就都是空白。这样也好，照片记事，空白记情。为什么是空白呢？因为我觉得它不适合被“伟大”“深沉”这类含有赞颂意味的色彩点染，我也不能再为它找什么形容。我爸爱我，宠爱我，溺爱我，用我永远不能参透的方法爱我，我爱我爸，就如同一只鸟爱它的树。END
(指导老师：王守明), http://www.100md.com(董谦谦)
所以就在这里好好写一次吧。
在我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我爸很以折磨我为乐，譬如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倒提起来，譬如把我抱起来一扔却不接，让我砸到床上，譬如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扭来扭去试图把我晃下去。我总是又笑又叫的，怕得要死也开心得要死。我的幼年有一半时间都是黏在我爸身上，他抱着我，更多的时候是驮着我到处晃荡，像一棵精力过剩的树驮着只黄毛小鸟。
待到他意识到再把我放在他脖子上晃可能导致他自己重心不稳而栽倒时，便换了种方法来折磨我：教我做数学题。我想他是个不错的老师，没有一上来就叫我做加减乘除，而是给灌输“数”的概念。可惜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显然过于抽象，以至于他说“没有数就是零”时，我大惑不解：没有树，要是还有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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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了解了此数非彼树，了解了最神奇的三个东西：零，无穷大和无穷小，差不多就是幼儿园升小学了。我们家离学校很近，我爸骑车带我十分钟就到，那条路边上全是松树和杉树，没有伸展的树冠所以无法遮风蔽雨，但绿得既宁静又生动，叫人看着特别舒服。我爸嗖嗖地蹬车，一排树栅栏一样嗖嗖地后退，我都数不过来有多少棵。就是在这个场景中，我爸开始了最伟大的一项工程：教我背诗。
作文里我写我爸教得多么富有感情，但请试想，一个还挺帅气的年轻男人在马路上高声大喊“噫吁戏，危乎高哉”，他车后座上那个小屁孩该是多么汗颜。一次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带我和她出去玩，她妈妈边骑车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就抱怨说她妈让她丢脸，当时我就觉得这家伙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现在想来我爸真算个疯子，我一年级他教我《春江花月夜》，四年级是《琵琶行》，六年级就背到《滕王阁序》了，中短篇的更是不计其数。六年一千多个早晨，飞驰的自行车上，他念一句，我跟一句，背得“欲生欲死”，背完了骄傲得不得了，特别希望找个机会在同学面前炫耀。但很快我就发现，跟一群背着“床前明月光”和“更上一层楼”的人谈论“落月摇情满江树”或者“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不现实的，于是很失落，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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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确实背了不少，但我爸这种完全口授的教学方式导致了什么结果呢？有一次回老家，火车上百无聊赖，我爸说，你默一遍《滕王阁序》吧。白纸一铺，我默了两段我爸终于不忍再看，挥挥手说还是算了吧。我写下来的字好像几乎没有对的，最经典的是“台黄枕一下之交”和“驴岩铺地”。我爸用一副哀痛欲绝的表情看着我说这可怎么办啊。
后来他找了文字稿给我看，我边看边庆幸，幸好我爸是口授，不然光是看这些字儿我八成都没胆量去背。
背诗是我爸在语文方面给我的熏陶，至于数学方面，就丰富和痛苦得多。他给我做题有个癖好：把书上的题目撕下来，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地放到我面前。我做出来的揉成团扔掉，不会做的留下，隔一段时间再做。为了增添乐趣，我爸经常跟我打赌：“如果这题你做出来了……”他敢赌的题都难，我基本没有胜算，那个省略号是什么也就没啥意义。但有一次他赌我做出来他就把脸埋到马桶里去。于我幸于他不幸的，我做出来了。他先是大叫不可能，反复确认无误后，就站在马桶边上跟我插科打诨耍赖皮，最后蒙混过关。自那以后他就没再跟我打过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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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他给我做圆的题目，不拿书，把题都手抄在纸上，自己画图，画得精准漂亮。当时我只管做题，后来在学校里学圆，在作业本上尺规作图时才知道画好一个图多么艰难。那时他已经离开我，我翻出他亲手写亲手画的那厚厚一沓圆的题目，翻着翻着就很想哭。我爸没有相片，我看着这本题集就像看他的相册一样。我想他到底画了多久才画了这么多这么好啊，太变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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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小条小条的题目被扔完了，等到考试拿94分已属奇迹，等到他骑车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而我能在车后座上一棵棵数着路边细细长长的树木，等到他背诗背到动情处却一下忘了词，需要我来给他接上，等到我要他陪我玩他却说他累了，玩不动了——我关于我爸的记忆成为大片的空白，就像无穷明亮无穷欢乐的极昼之后，极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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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所有的镜头，都是目送。他目送我或者我目送他。小学做阅读，说什么爸爸在拐弯处回头看一眼作者，我爸就从来没有过，一个背影留得潇洒利落，我也是。我觉得如果回头，无论看见的是我爸还是一片空地，都徒惹感伤。不知我爸的不回头有着怎样的原因。因为不回头，所以我不知道我爸会目送我多久，反正我看他离开时，一定要看到完全看不见为止，他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这便结束了。我关于我爸的这本相册很神奇的，前小半部分全是照片，后面就都是空白。这样也好，照片记事，空白记情。为什么是空白呢？因为我觉得它不适合被“伟大”“深沉”这类含有赞颂意味的色彩点染，我也不能再为它找什么形容。我爸爱我，宠爱我，溺爱我，用我永远不能参透的方法爱我，我爱我爸，就如同一只鸟爱它的树。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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