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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因州的落叶
http://www.100md.com 2014年10月1日 《特别健康·上半月》 201410
     “活组织检查,二号房。”手术室护士喊道。

    我是病理学家,负责分析人体活组织检查的结果。病人开刀之后,我的责任是把癌分类,评判严重程度,确定扩散范围。

    我戴上手套,取出从汉娜乳房肿瘤上切下的组织。她35岁,得了乳癌,医生把她左乳房长癌的部分切除,同时切下腋下的淋巴结,以判定肿瘤有没有扩散到乳房以外。

    那是圆圆的一团脂肪状物质,样子像个熟油桃,摸起来也像。我用手术刀把它切开,看见中间有团桃核大小的东西,好像是白色的砂岩,显然是癌。接着,淋巴结送来了,一共22个。其中两个是白色的,很硬,切开后呈沙状。癌已经扩散。在我看来,汉娜很快就要成为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物。

    要看切片的病人

    “纳德勒医生,”一个少妇站在我办公室门口,“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可以看看我乳房肿瘤的活组织玻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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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6点钟了,我已忙了一整天。

    “你记不起我了,是吗?”她说,“我是汉娜,43天前你诊断我长了癌。”

    她的头发又短又疏,显然是接受过化疗。她容颜憔悴苍白,但似乎毫无惧色。

    我记不起见过她,但是记得从她乳房肿瘤切下的组织像个油桃。“很晚了。”我对她说。

    “不错,”她说,“也许已经扩散到骨头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可以看。”

    也许是疼痛所致,她有点吃力地在我的办公桌旁弯下腰,从显微镜里观察玻片上那些染了色的死细胞。

    “这一丛丛的是乳腺小叶,”我告诉她,“乳汁就是这里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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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起来像是粉红色的绣球花开遍整个花园。”她兴奋地说,“这些呢?这些是什么?”

    “管子,”我说,“把乳汁送出去的管子。”

    “天啊,你看看,”她说,“装着乳汁的池塘、湖泊、江河、河口。它们看起来都很平静。”

    她不用别人教,她正在自己寻找真相。我把放大倍率从40倍调到400倍,再也看不到整体了,只看见个别的细胞。

    我等了几分钟,让她欣赏自己细胞之美。然后我把载着正常组织的玻片拿走,换上另一块有癌细胞的。

    “哇,”她被恶性肿瘤混乱的内部形状吓得一时呆住了,“像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转动的变形呼啦圈。都损坏了吧,是吗?就像我真正的世界那样。”

    “你真正的世界就是这样。”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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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显微镜上略微抬起头瞧着我。“我不断掉头发,心里很害怕,”她说,“我有假发,但我不喜欢戴。我宁愿戴棒球帽,用围巾包着头,但我还是觉得难看。”

    “过几个月你的头发就会再长出来。”

    她两眼含泪:“那就好多了。”

    多年来我处理过几千宗这类病例,但从来没对谁的病关心过,也从来没感觉到细胞和人之间的关系。我很难过,因为我只能谈她的癌细胞。

    “上星期有天晚上,我丈夫出门去了,孩子都睡了,”她说,“我独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害怕得要命,浑身战栗。突然从窗口射进一道温暖的白光,照在我胸口上,真神奇,我立即心情放松,悠然入睡。我醒来后,知道是上天在照顾我。”

    她积极乐观的态度,使我感动。

, 百拇医药     再来看看癌细胞六年后,汉娜又在我面前出现。

    她更虚弱了,脸色苍白,显得两眼又黑又大。她说一年前她癌症复发,肋骨上有三个阴影,肺部有一个。她接受了剂量更重的化学疗法,然后又接受了一次骨髓移植。

    “我骨头上的癌像个小老太太,到处游荡,来来去去,但是我应付得了。”她咬紧牙关说,“难受的不是癌,是药。我也害怕会死,心里很难受。”她这时是41岁。

    就算她已向病魔屈服,从她的外表可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来这里是想再看看我的癌细胞,”她说,“我想在银幕上看,像你的讲座中那样,我想要逐一细看。”

    我在医院讲堂把一块她的活组织玻片放映在银幕上,癌细胞放大到高尔夫球那么大。

    她沿着通道慢慢走上前去触摸银幕,用手指轻扫她的癌细胞,仿佛想把它们从紊乱状态理顺。“真像一个个月亮,”她说,“每一个的样子都不同。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好认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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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忙。”我站在放映机旁边的黑暗中。

    汉娜终于走回来了。“我要坦白告诉你一件怪事,”她说,“上次化疗结束后,我并没有宽慰的感觉。我仍然担心,怕可能有几个坏细胞漏网,又怕化疗对我已经不再有帮助。到现在我还是害怕。”

    我感觉到她的信心和恐惧心理在激烈斗争。在这方面,我能做的只是倾听。

    忘掉怎样死亡了又是四年过去了,汉娜再来找我。

    “我真是很没用,”她说,“癌又复发了,扩散到肝,但我就是不相信我会死。”

    我注意到她下眼睑的颜色加深了,脸色则更苍白。她全身疼痛,走动的时候面容扭曲,慢慢来到房角一张皮椅旁,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腰上绑着个呼叫器大小的化学疗法泵机。“我想多了解一下我身体里面的这些小捣蛋鬼。”她说。癌细胞内部的细胞器太微小了,用我的显微镜无法看到,于是我给她看放大十万倍的黑白电子显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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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显微图,看得很入神,但没有做声。我等着听她这次用什么比喻来形容她的癌。“癌细胞既然对身体有那么大的破坏力,为什么还要不断繁殖?”她终于说,“为什么它们不死掉?”她不再去想美丽的图像、比喻,她要正面对付她的癌。

    我告诉她,机能障碍和多余的细胞通常会自行毁灭。

    “癌细胞会不会自行毁灭?”

    “显然不会。癌细胞忘掉怎样死亡了。”

    “我也是。”她说,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接着,她突然哭了起来,浑身颤抖,似乎所有藏在体内的苦痛都跑出来了。“我有三个乖儿子,又有爱我的丈夫,”她说,“我要是死了,他们会很凄惨,因此我一定要撑下去。”

    我紧紧抱着她,好久才放开。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我敬爱汉娜,欣赏她应付癌症的态度,她的坚强,她的斗志,她维护家人的决心。我再也不能只把她当作玻片上染了色的死细胞看待。由于汉娜,我渐渐认识到,诊断和治疗策略对治病没有什么大作用,了解病人的需要然后给予帮助,才是治病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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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红的落叶

    几个月后,汉娜带着小儿子来了。男孩好奇地盯着我,他已经决定长大了要做医生。

    “纳德勒医生让我看看自己的活组织,”汉娜对儿子说,“他让我看我的病,让我知道我要对付的是什么。”她得意到几乎忘形。

    我一一回答了男孩提出的问题,我相信,他知道母亲曾经为了他而勇敢地与病魔搏斗。

    “我感觉到我的病又要复发了,”汉娜说,“我常无端疲倦,又这里那里不舒服。因此我决定到缅因州去。”

    “为什么?”我问。

    “那里有秋叶,”她说,“我要去看秋天的景色。”

    我仿佛见到癌细胞正在转移,挤进她的肺部、肝脏和骨头。她的免疫系统还行吗?药物对她还有帮助吗?还会有另一次开始吗?

    汉娜和儿子手挽手离开我的办公室。她表现得充满自信,好像知道就算她跌倒了,还是能再站起来;如果倒地不起,还是会在另一时空再站起来。

    我回去看我的显微镜。我努力在一堆癌细胞中搜索,寻找缅因州的落叶。那些叶子刚落下的时候火红艳丽,然后慢慢腐烂,成为肥料,滋养埋在下面的种子。, 百拇医药([美]艾琳·哈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