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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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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459KB,322页)。

     伤心者是作家何夕写的长篇科幻小说,主要讲述了主角在面临导师,女友以及社会的各种冲击,让人眼见的悲剧,但母爱确拯救了他,不被认同的声音也有存在的意义。

    伤心者内容提要

    所谓的生命意义,不如说是迎合大多数的行为,但毕竟还有一些人站在大多数的对立面。被认同也许是重要的,但总有一些人心底并不在乎。《伤心者》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第十五届中国科幻银河奖,这种盛况至今未被超越。许多读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看了《伤心者》,不哭的话,正常吗?科幻承载了太多儿时的梦想,当那时的少年郎乳臭褪尽时,我们的来时路和即将前行的路上还剩下多少曾经的期待?有时候,探索意味着孤独,疯狂意味着青春,而每一次的伤心,或许都值得回味和珍藏。

    伤心者作者简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何夕是一位身具传奇性和争议性的科幻作家。曾封笔两年,又在读者的千呼万唤中再次执笔写作。何夕的每一部作品一经面世,都会引来极大的争议和褒贬——有人说何夕的作品就是科幻界的图腾;有人说,何夕的一些作品总是心太软,科幻元素太淡薄。但不管怎样,何夕仍然和刘慈欣、王晋康三人被誉为中国科幻界三驾马车之一。而他也成为读者心目中最有可能成为再次冲击雨果奖,甚至星云奖的本土顶级科幻作家(雨果奖和星云奖是最具权威与影响力的两项世界级科幻大奖)。

    伤心者章节预览

    伤心者

    爱别离

    平 行

    小 雨

    人生不相见

    故乡的云

    田 园

    十亿年后的来客

    审判日

    伤心者截图

    目录

    伤心者

    爱别离

    平 行

    小 雨

    人生不相见

    故乡的云

    田 园

    十亿年后的来客

    审判日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 ? 伤心者??何夕著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

    · ? ISBN?978-7-5399-8643-2

    · ? Ⅰ .?①伤…?Ⅱ .?①何…?Ⅲ .?①科学幻想小说-小说集

    -中国-当代?Ⅳ .?① I247.7

    · ?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 (2015) 第 189903 号伤心者

    他曾经以为这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时间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东

    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掉,碎成渣子,碎成灰尘。但他的脸上依然如水

    一样的平静。“可我必须完成它,这是我的宿命。”

    (一)

    上午的菜场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我看着夏群芳穿过拥挤的人群,她

    的背影很臃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我看不清她买了些什么菜,不过她跟

    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声倒是能听得很清楚。从这两天的经历我知道小贩们

    对夏群芳说话是不太客气的,有时甚至就是直接的奚落。不过我从未见

    过夏群芳为此而表现出生气什么的,她似乎只关心最后的结果,也就是

    说菜要买得合算,至于别的事情至少从表面看上去她是毫不计较的。现

    在她已经买完菜准备离开,我知道她要去哪儿。

    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时候,各个角落里都盛开着各种各样的

    花。气候不冷也不太热,老年人皮帽还没取小姑娘们就钻空在天气晴朗

    的时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这本来就是乱穿衣的时候呢。“乱花渐

    欲迷人眼”在这样的季节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双关说法。夏群芳对街景显

    然并没有欣赏的打算,她只是低着头很费劲地朝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装满蔬菜的篮子不时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几步就会有

    些滑稽地打个趔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这座温带

    城市里这种树比原产地要长得快,但木质也相对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

    走的路线与平时稍有不同,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到C

    大去看她的儿子何夕。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校园被一条街道分成了两个部分,在这条

    街上还开着一路公共汽车。夏群芳下车后进入校园的东区,现在是上午

    十点,她直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何夕肯定在那

    里。同样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图书馆有两个,分别位于东西两区,实际上C大的东西两区曾经是两所独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语言来说这两

    所学校是合并,但现在的校名沿用了东区的,所以当年从西区那所学校

    毕业的不少学生常常戏称自己是亡校奴并只对西区那所学校寄予母校的

    情怀。何夕严格来讲也该算作亡校奴,不过何夕是在合并后才开始读C

    大的硕士,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东区和西区的整体。

    何夕坐在东区图书馆底楼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书,不时在面前的

    笔记本上写上几句。这时候有一个人正从窗外悄悄地注视着他,窗外的

    人就是何夕的母亲夏群芳,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聚精会神的何夕,汗津津

    的脸上荡漾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几次都想拍响窗户打个招

    呼,但她伸出手却最终犹豫了。倒是临近窗户坐着的两个漂亮女生发现

    了窗外的夏群芳,她们有些讨嫌地白了她几眼。夏群芳看懂了她们的这

    种眼神,不过她心情好不跟她们计较,她有个读硕士的儿子呢,夏群芳

    在单位里可风光了。想到单位,夏群芳的心情变得有些差,她已经四个

    月没有从那里拿到钱了。当然她这四个月并没有去上班,她下岗了,现

    在摆着个杂货铺。按照夏群芳一向认为合理的按劳取酬原则她觉得这也

    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惯例站了二十来分钟,她的脸上显得

    心满意足。我算了一下,为了这一语不发的莫名其妙的二十分钟夏群芳

    提着十来斤东西多绕了五公里路,这种举动虽然不是经济学家的合理行

    为但却是夏群芳的合理行为。

    其实今天夏群芳是最没有理由来看何夕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何

    夕虽然住校但星期天总是会回家一趟。不过他不会在家里住,吃过晚饭又会回学校。夏群芳知道在何夕的心里学校比家里好。不过对于这一点

    夏群芳并不在意,只要儿子觉得高兴她也就高兴。夏群芳永远都不会知

    道此刻摊放在何夕面前的那本大部头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但很

    肯定的是每当夏群芳看到儿子聚精会神地沉浸在书中的时候她的心里就

    有一种没来由的欣慰感。这种感觉差不多在何夕刚上小学的时候就成形

    了。她以前就从不去探究何夕读的是本什么书,更不用说现在何夕读的

    那些外文原著。从小到大何夕在学业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甚至包括

    考大学填志愿选专业,以及当后来大学毕业时由于就业形势不好又转回

    去读硕士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儿子前年毕业时四处奔波求职时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这个世界变化实在太快,她从没有想到过大学生也有难找

    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里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有个同事对夏群芳说

    这算啥,人家发达国家早就有这种事情了,说话的时候那人脸上有幸灾

    乐祸的神情。不过事实却肯定地告诉夏群芳,的确没有一个好单位肯要

    她心中无比优秀的儿子何夕,她隐约地听说这似乎和何夕的专业不好有

    关。不过在夏群芳看来何夕的专业蛮好的,好像叫作什么什么数学。在

    夏群芳看来这个专业是挺有用的,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要写写算算,写写

    算算可不就是什么什么数学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讲给

    何夕听,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见,自

    己的儿子可没什么不好,儿子的专业也是顶好,那些不会用人的单位是

    有眼无珠,迟早要后悔死的。夏群芳有时没事就在想,有一天等何夕读

    完硕士后找个好工作一定要气气当初那些不识好歹的人,想到得意处便

    笑出声来。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专心看书的儿子,然后才满

    怀踏实地欣欣然离去了。

    (二)

    何夕抬起头来,向着我站的方向看过来。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悟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这时坐在窗户边的那两个女生开始议论说刚才

    那个在外边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谁,何夕有些愤怒地瞪了她们一

    眼。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母亲就站在窗户外注视着自己,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会到学校的图书馆来看自己读书。何夕知

    道母亲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来,纯粹是前几年的习惯所致,实际上母亲现

    在的每一天都可算是放假。何夕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觉得

    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何夕的心里会隐隐地升起一股对母亲

    的埋怨,他觉得母亲实在太迁就自己了,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她几乎都

    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当初母亲能够在选择专业上不要过分顺从自己就

    好了。何夕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埋怨母亲,他其实知道母亲并不

    是不想帮自己,而是实在没有这方面的见识。

    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扫视了一下。按理说江雪应该来了,他们说好上午十一点在图书馆碰面的。何夕简单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

    去,刚到门口时就见到了江雪。

    和何夕比起来江雪应该算是现代青年了。单从衣着上江雪就比何夕

    领先了五年。这样讲好像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何夕落后了五年。因为江

    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发型是一种精心雕琢出来的叫作“随意”的

    新样式,脑后用丝质手绢挽了个小巧的结,衬出她粉白的面庞益发清丽

    动人。看着那条手绢何夕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送给江雪的第一件

    礼物。手绢上是一条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飘着洁白的雪花。他觉得这条

    手绢简直就是为江雪定做的一样。看到他们俩走在校园里的背影很多人

    都会以为是一个学生在向老教授请教问题,不过江雪并不觉得这样有什

    么不妥,尽管要好的几个女生提到何夕时总是开玩笑地问“你的老教授

    呢”。小时候她和大她两岁的何夕是邻居,有过一些想起来很温馨的儿

    时回忆。后来由于父母亲的工作变动而分开了,但却很巧地在十多年后的C大又遇上了。当时江雪碰到了迎面而来的何夕,两人不约而同地喊

    到“哎,你不就是……哎……那个……哎吗”,等到想起对方名字后两个

    人都大笑起来。所以两人后来还常常大声地称呼对方为“那个哎”。江雪

    觉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来,别人的看法她并不看重。她知道有几个计算

    机系还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里说他们是鲜花和牛粪。在江雪看

    来何夕并不像外界所认为的一样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恰恰相反,江雪

    觉得何夕身上充满了灵气。给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

    她从未见过谁拥有这样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江雪总止不住地想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

    每当看到江雪的时候何夕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实际上也只有这时

    候他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当他手里

    边有事情没有完成的时候总是放不下,无论做别的什么事情总还惦记着

    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这种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现改

    变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那

    些不高兴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抛在脑后,甚至包括“微连

    续”。一想到“微连续”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很奇特

    的符号。但他立刻收回了思想,实际上只有在江雪到来时他才会这样

    做,同时也只有在江雪到来时他才做得到这一点。江雪注意到了何夕一

    刹那间的走神,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

    候何夕却很奇怪地变得无声无息,眼睛也很缥缈地盯住虚空中的不知什

    么东西。这种情形一般不会持续很长,过了一会儿何夕会自己“醒”过

    来,就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这样的情况多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了,只把

    这理解成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怪癖之一。

    “先到我家吃午饭。我爸说要亲自做拿手菜。”江雪兴致很高地提

    议,“下午我们去滑旱冰,老麦才教了我几个新动作。”何夕没有马上表态,眼前浮现出老麦风流倜傥的样儿来。老麦是计

    算机系的硕士研究生,也算是系里的几大才子之一,当初同位居几大佳

    人之列的江雪本来都开始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是何夕出现了。用老麦

    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地输给了江雪的儿时回忆”。不过老麦却

    是一个洒脱之人,几天过后便又大大咧咧地开始约江雪玩,当然每次都

    很君子地邀请何夕一同前往。从这一点讲何夕对老麦是好感多于提防。

    不过有时连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老麦和江雪站在一起的时候显得那

    样协调,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别的,这个发现常常会令何夕一连几天都

    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态度极其鲜明,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何夕的感情。

    有一次老麦带点不屑地说“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结果江雪出人意料地

    激动了,她非要老麦为这句话道歉,否则就和他绝交,结果老麦只得从

    命。当时老麦的脸上虽然仍旧挂着笑,但何夕看得出老麦其实差点儿就

    扛不住了。在这件事情之后老麦便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形式的“反扑”—如

    果那算是一次反扑的话。

    何夕在想要不要答应江雪,他每个星期天都答应母亲回家吃晚饭

    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赶不上回去吃饭的时间了。但是江雪显然对下

    午的活动兴致很高,何夕还在考虑的时候,江雪已经快乐地拉着他朝她

    家跑去,那是位于学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银玲一样美妙的笑

    声驱跑了何夕心中最后的一丝犹疑。

    (三)

    江北园解下围裙走出厨房,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雪很难称得上娴静的

    吃相。退休之后他简直可称为神速地练就了一手烹调手艺,高兴得江雪

    每次大快朵颐之后都要大放厥词称他本来就不该是计算机系的教授而应

    当是一名厨师。也许正是江雪的称赞使他终于拒绝了学校的返聘,并且

    也没有接受另一些单位的聘请。何夕有些局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难得动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当有品位,如果稍作夸张的话可称得

    上一般性的豪华。以江北园的眼光来看,何夕比以前常来玩的那个叫什

    么老麦的小伙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泼的江雪怎么会做出这种选

    择。不过江北园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讲道理的,女儿已经大了,家里人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代她去判断了。

    “听小雪说你是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江北园询问道。

    何夕点点头,“我的导师是刘青。”

    “刘青。”江北园念叨着这个名字,过了一会儿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说,“退休后我的记性不如以前了。”

    何夕的脸微微发红,“我们系的老师都不太有名,不像别的系。以

    前我们出去时提起他们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后来我们都不提

    了。”

    江北园点点头,何夕说的是实情。现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诸如

    计算机系、外语系、电力系的,不仅是本校,就连外校和外单位的人都

    知道他们的大名—有些是读他们编写的书,有的是使用他们开发的应用

    系统。不久前C大出了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一位学生发明的皮革鞣

    制专利技术被一家企业以七百万元买走,尔后皮革系的教授们也荣升这

    一行列。

    “你什么时候毕业。”江北园问得很仔细。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夹了一口菜,感觉并不像江雪说得那样

    好吃。

    “联系到工作没有。”江北园没有理会江雪不满的目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何夕的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觉得嘴里的饭菜都味同嚼

    蜡,“现在还没有。我正在找,有两家研究所同我谈过。另外,刘教授

    也问过我愿不愿意留校。”

    江北园沉吟了半晌,他转头看着笑眯眯的女儿,她正一眼不眨地盯

    着何夕看,仿佛在做研究。

    “你有没有选修其他系的课程?”江北园接着问。

    “老爸。”江雪生气地大叫,“你要查户口吗?问那么多干吗。”

    江北园立时打住,过了一会儿说:“我去烧汤。”

    汤端来了,冒着热气。没有人说话,包括我。

    (四)

    老麦姿态优美地滑过一圈弧线,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酣畅。何夕有些

    无奈地看着自己脚下凭空多出来的几只轮子,心知自己绝不是这块料。

    江雪本来一手牵着何夕一手牵着老麦,但几步下来便不得不放开了何夕

    的手—除非她愿意陪着何夕练摔筋斗的技巧。

    这是一家校外的叫作“尖叫”的旱冰场,以前是当地科协的讲演厅,现今承包给个人改装成了娱乐场。条件比学校里的要好许多,当然价格

    是与条件成正比的。由于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没有上场,而是斜靠着围

    栏很有闲情般地注视着场内嬉戏的人群。当然,他目光的焦点是江雪。

    老麦正和江雪在练习一个有点难度的新动作,他们在场地里穿梭往来的

    时候就像是两条在水中翩翩游弋的鱼。这个联想让何夕有些不快。江雪可能是玩得累了,她边招手边朝何夕滑过来。到跟前时却又突

    然打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稳稳停住。老麦也跟着过来,同时举

    手向着场边的小摊贩很潇洒地打着响指。于是那个矮个子服务生忙不迭

    地递过来几听饮料。老麦看看牌子满意地笑着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记性。

    江雪一边擦汗一边啜着饮料,不时仰起脸神采飞扬地同老麦扯几句

    溜冰时的趣事。你撞着那边穿绿衣服的女孩好几次,江雪指着老麦的鼻

    尖大声地笑着说,别不承认,你肯定是有意的。老麦满脸无辜地摇头,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架势,同时求救地望着何夕。何夕觉得自己在这个问

    题上帮不了老麦,只好装糊涂地看着一边。算啦,江雪笑嘻嘻地摆摆

    手,我们放过你也行,不过今天你得买单。老麦如释重负地抹抹汗说,好啦,算我舍财免灾。何夕有点尴尬地看着老麦从兜里掏出钱来,虽然

    大家是朋友,但他无法从江雪那种女孩子的角度把这看作一件理所当然

    的事,至少有一点,他觉得总是由老麦做东是一件令他难以释怀的事。

    但想归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无力负担这笔开支的。老麦家里其实也没

    给他多少生活费,但是他的导师总能揽到不少活。有些是学校的课题,但更多的是帮外面的单位做系统。比方说一些小型的自动控制,或是一

    些有关模式识别方面的东西,以及帮人做网页,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是组

    一个简单的计算机局域网,虽然名称是叫什么综合布线。这所名校的声

    誉给他们招来了众多客户。很多时候老麦要同时开几处工,虽然他所得

    的只是导师的零头,但是已足够让他的经济水准在学生中居于上层了,不仅超过何夕,而且肯定也超过何夕的导师刘青。在何夕的记忆里除了

    学校组织的课题之外他从未接过别的工作,何夕有一次闲来无事,他把

    自己几年来参与课题所得加总在一起之后发现居然还差一块钱才到一千

    元。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何夕简直动破了脑筋想要找出自己可能忽略了的

    收入以便能凑个整数,但直到他启用了当代数学最前沿的算法也没能再

    找出一分钱。“今天玩得真高兴。”江雪意犹未尽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老麦正在

    远处的收费处结账,不时和人争论几句。何夕默不作声地脱着脚上的旱

    冰鞋,这时他这才感到这双脚现在又重新属于自己了。

    “四点半不到,时间还早啦。”江雪看表,“要不我们到‘金道’保龄球

    馆去。”

    何夕迟疑了片刻,“我看还是在学校里找个地方玩吧。”

    江雪摆头,乌黑的长发掀起了起伏的波浪,“学校里没什么好玩

    的,都是些老花样。还是出去好,反正有老麦开钱。”

    何夕的脸突然涨红了,“我觉得老让别人付钱不好。”

    江雪诧异地盯着何夕看,“什么别人别人的,老麦又不是外人。他

    从来都不计较这些的。”

    “他不计较可我计较。”何夕突然提高了声音。

    江雪一怔,仿佛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

    看着四周。这时老麦兴冲冲地跑回来,眼前的场面让他有些出乎意

    料。“怎么啦?”老麦笑嘻嘻地问,“你们俩在生谁的气?”他看看

    表,“现在回去太早啦,我们到‘金道’去打保龄球怎么样?”

    何夕悚然一惊,老麦无意中的这句话让他的心里发冷。又是“金

    道”,怎么会这么巧,简直就像是—心有灵犀。他看着江雪,不想正与

    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对方显然明白了他的内心所想—她真是太了解他

    了,江雪若有所诉的目光像是在告白。

    “算了。”何夕叹口气,“我今天很累了,你们去吧。”说完他转身朝外面走去。

    江雪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眼里滚动着泪水。

    “我去叫他回来。”老麦说着话转身欲走。

    “不用了。”江雪大声说,“我们去‘金道’。”

    我下意识地挡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笔直地朝我压过来并且毫无阻

    碍地穿过了我的身躯。

    (五)

    十八寸电视里正放着夏群芳一直看着的一部连续剧,但是她除了感

    到那些小人儿晃来晃去之外看不出别的。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次,只

    有粉丝汤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夏群芳忍不住又朝黑漆漆的窗外张望了

    一下。

    有电话就好了,夏群芳想,她不无紧张地盘算着。现在安电话是便

    宜多了,但还是要几百块钱初装费,如果不收这个费就好了。夏群芳想

    不出何夕为什么没有回来吃饭,在印象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何夕

    只要答应她的事情从来都是作数的,哪怕只是像回家吃饭这样的小事,这是他们母子多年来的默契。夏群芳又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她没有一点

    食欲,但是靠近心口的地方却隐隐地有些痛起来。夏群芳撑起身,拿瓢

    舀了点粉丝汤。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锁突然响了。

    “妈。”何夕推着门就先叫了声,其实这时他的视线还被门挡着,这

    只是许多年的老习惯。

    夏群芳从凳子上站起来,由于动作太急凳子被碰翻在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虽然是责备的意思,但是她的语气却只有欣喜了,“饿了

    吧,我给你盛饭。”

    何夕摆摆手,“我在街上吃过了。有同学请。”

    夏群芳不高兴了,“叫你少在街上乱吃东西的,现在流行病多,还

    是学校里干净。你看对门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

    群芳自顾自地念叨着,她没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啦。”何夕打断她的话,“我回来拿衣服,还要回学校去。”

    夏群芳这才注意到何夕的脸有些发红,像是喝了点酒,她有些不放

    心地问:“今天就不回校了吧。都八点钟了。”

    何夕环视着这套陈设简陋的两居室,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晚

    上刘教授找我有事。”他低声说,“你帮我拿衣服吧。”

    夏群芳不再有话,她转身进了里屋。过了几分钟拿着一个撑得鼓鼓

    的尼龙包出来。何夕检视了一下,朝外拧出几件厚毛衣,“都什么时候

    了还穿得住这些。”

    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地朝口袋里塞,“带上带上,怕有倒春寒

    呢。”

    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拧,他有些不耐烦,“带多了我没地方放。”

    夏群芳万分紧张地看着何夕把毛衣统统扔了出来,她拿起其中一件

    最厚的说:“带一件吧,就带一件。”

    何夕无奈地放开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脚麻利地朝里面塞进那件毛衣,同时还做贼般顺手牵羊地往里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怎么没把脏衣服拿回来。”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来的。

    “我自己洗了。”何夕转身欲走。

    “你洗不干净的。”夏群芳嘱咐道,“下次还是拿回来洗,你读书已

    经够累了。再说你干不来这些事情的。”

    “噢。”何夕边走边懒懒地答应着。

    “别忙。”夏群芳突然有大发现似的叫了声,“你喝口汤再走。喝了

    酒之后是该喝点热汤的。”她用手试了下温,“已经有点冷了。你等几分

    钟我去热一下。”说完她端起碗朝厨房走去。等她重新端着碗出来时,却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

    “何夕。”她低声唤了声。然后目光便急速地搜寻着屋子,她没有见

    到那两件塞进包里的毛衣,这个发现令她略感放心。这时一阵突如其来

    的灼痛从手上传来,装着粉丝汤的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夏群芳

    吹着手,露出痛楚的表情,这使得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然后她进厨

    房去拿拖把。

    我站在饭桌旁,看着地上四处横流的粉丝汤。心里在想这个汤肯定

    好喝至极,胜过世上的一切美味珍馐。

    (六)

    刘青关上门,象征性地隔绝了小客厅里的嘈杂,在这种老式单元房

    里声音是可以四处周游的。学校的教师宿舍就这个条件,尤其是数学

    系。不过还算过得去吧。何夕坐在书桌前,刚才刘青的一番话让他有些茫然。书桌上放着一

    叠足有五十公分高的手稿,何夕不时伸出手去翻动几页,但看得出他根

    本心不在焉。

    “我已经尽了力了。”刘青坐下来说,他不无爱怜地看着自己最得意

    的学生。

    “我为了证明它花费了十年时间。”何夕注视着手稿,封面上是几个

    大字—微连续原本。“所有最细小的地方都考虑到了,整个理论现在都

    是自洽的,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

    下,“它是正确的。我保证。每一个定理我都反复推敲过多次,它是正

    确的。现在只差最后的一个定理还有些意义不明确,我正试图用别的已

    经证明过的定理来代替它。”

    刘青微微叹口气,看着已经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听老师的话。

    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确的。”何夕神经质地重复着。

    “我知道这一点。”刘青说,“你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及大概的证明过

    程我都看过了,以我的水平还没有发现有矛盾的地方,证明的过程也相

    当出色,充满智慧。说实话,我感到佩服。”刘青回想着手稿里的精彩

    之处,神情不禁有些飞扬—无论如何这是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有一句话

    刘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并没有完全看懂手稿。许多地方作的变换式

    令他迷惑,还有不少新的概念性的东西也让他接受起来相当困难。换言

    之,何夕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完全是一套全新的东西,它不能归入到以往

    的任何体系里去。

    “问题是,”刘青小心地开口,他注视着何夕的反应,“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干什么。”

    何夕的脸立刻变得发白,他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

    蔫了一头。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强调道:“它是正确的,我保证。”他

    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们的研究终究要获得应用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只能误入为数学

    而数学的歧途。”

    “可它看起来是那样和谐,”何夕争辩道,“充满了既简单又优美的

    感觉。老师,我记得你说过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着理论上的正

    确。”

    刘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说过这段话。也知道这段话其实是科学巨匠

    爱因斯坦的经验之谈。他不否认微连续理论符合这一点,当他浏览着手

    稿的时候,内心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充满和谐的感受,就像是在听一场完

    全由天籁之声组成的音乐会。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实在看不出这套理论

    会有什么用。自从几个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连续理论的部分内

    容后他就一直关心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经常从各种途径查找这套理论

    可能获得应用的范畴,但是他失败了。微连续理论似乎和所有领域的应

    用都沾不上边,而且还同主流的数学研究方向背道而驰。刘青承认这或

    许是一套正确的理论,但却是一套无用的正确理论。就好比对圆周率的

    研究一样,现在据称已经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亿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确

    的,但是这也肯定是没有意义的。

    “想想中国古代的数学家祖冲之,他只是把圆周率推算到了小数点

    后几位。但他对数学的贡献无疑要比现在那些还在小数点后几亿位努力

    的人大得多。”刘青幽幽地说,“因为他做的才是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纯粹的数学游戏。”

    何夕有些发怔,他听出了刘青语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

    说,“老师,你知不知道,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连

    续。它就像是一只无中生有的虫子般钻进了我的脑子。那时它只是一个

    朦朦胧胧的影子,这么多年来我为了证明它费尽心力。现在我就要完成

    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何夕的眼神变得缥缈起来,“也许再有一个

    月……”

    刘青在心里轻叹一声,他看得出何夕已经执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见

    过的最聪明的数学奇才,按刘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实可以给这

    所名校的所有数学教授当老师,他深信只要假以时日,何夕必定会是将

    来学术领域内的一朵奇葩。而现在何夕却误入歧途,陷在了一个奇怪的

    问题里,这个情形使刘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常常

    因为一些磨人但却无用的数学谜题而废寝忘食形销骨立。但是何夕没有

    看到问题的关键,刘青知道自己作为师长有义务提醒这一点,尽管这显

    得很残酷。

    “你想过微连续理论可能应用在什么领域吗?我是说,即使作最大

    胆的想象。”刘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柔和些,虽然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

    用。

    何夕全身一震,脸色变得一片苍白。“我不知道。”他说,然后抱住

    了头。

    我看到何夕脚下铺着劣质瓷砖的地面上洇出了一滴水渍。

    (七)“这两天我没和江雪在一起。”老麦低声说,坐在桌子对面的他目光

    有些躲闪。

    何夕有点愤怒地盯着老麦,“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江雪和我吵架只

    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这样做是乘人之危。”

    老麦嘬口茶,眼里升起无奈的神色,“我的确没和江雪在一起。不

    过我猜想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

    “谁是老康?”何夕问。他在脑子里搜索着。

    “老康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计算机公司的老板。那天你和江雪闹别扭

    之后我们在保龄球馆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谈得多一些。”老麦不

    无称羡地说,“听说……”他突然打住,目光看向窗外。

    何夕回头,江雪从一辆漂亮的宝蓝色小车上下来,她身边一位胖乎

    乎的年轻人正在关车门。何夕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江雪已经很高

    兴地叫起来,“真巧啊,你们两个也在这儿。”江雪兴奋得满脸发红,她

    拉着身边的那个人进屋来,对何夕说:“这是康—”她突然一滞,有些发

    窘地问道:“你叫康什么来着?算啦,我还是叫你老康吧。”然后她指着

    何夕说:“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上一

    句,“数学系的高才生。”

    “数学系—”老康上下打量着看上去有些猥琐的何夕,伸出手

    说,“常听小雪提起你。”

    小雪?何夕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江雪,她却是若无其事的样

    子。“怎么不回我的传呼?”何夕带点气地问。

    “让你也着急一下。”江雪的表情有些调皮,“谁叫你净气我。好啦,现在让你着急了两天,我们俩算是扯平了。今天大家新认识,应该

    找地方大吃一顿作为庆祝。我看看,”她煞有介事地盯着三个男人看,然后指着老康说:“我们几个数你最肥,这顿肯定是你请吧。”

    老麦不依地说:“以前请客都是我的专利,这次还是我吧。”

    老康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死盯着何夕的脸,仿佛在进行某种研究。

    江雪碰碰他的胳膊,“你干吗,老盯着何夕看。”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说,语气很是无奈,“我们是

    情敌。注定要一决高下。”

    “你说什么?”江雪吃了一惊,她的脸立时红了,“何夕是我男朋

    友,你不该这么想。”

    “我怎么想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老康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着

    江雪,直到她低下头去。他转头看着何夕说:“我喜欢江雪。”

    何夕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眼前这个胖乎乎的人让他乱了方寸。情

    敌?这么说他们之间是敌人了,至少人家已经宣战了。何夕感到自己背

    上已经沁出了汗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末了他采取了一个也许

    是最蠢的办法。何夕转头对江雪说:“我该怎么办?”

    江雪镇定了些,她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

    老康看上去并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种轻易就移情别恋的女孩的

    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了。”他举起一只手,服务生跑过来问

    有什么事。“去替我买十九朵玫瑰,要最好的。”老康拿出钱。

    何夕剧烈地喘着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是戏剧里的情节。“那好吧。”何夕吐出口气,“既然你要和我一决高下的话我

    一定奉陪。”何夕突然觉得这样的话说起来也是很顺口的,仿佛他天生

    就擅长这个。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说,她的脸依然很红,“我们还是走吧。

    别人都在看我们。”

    服务生新送来两杯茶。老麦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说:“今

    天的茶我请。”出乎他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将他的手挡开,并且拿

    出钱说:“谁也不要争,我来。”

    (八)

    何夕默不作声地看着夏群芳忙碌地收拾着饭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

    样开口。

    “妈。你能不能帮我借点钱。”何夕突然说,“我要出书。”

    夏群芳的轻快动作立时停下来,“借钱?出书?”她缓缓坐到凳子

    上,过了半晌才问,“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说至少要好几万。”何夕的语气很低,“不过是暂时的,书

    销出去就能还债了。”

    夏群芳沉默地坐着,双手拽着油腻的围裙边用力绞着。过了半晌她

    走进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她拿着一张存折出来说:“这是厂

    里买断工龄的钱。说了很久了,半个月前才发下来。一年九百四,我二

    十七年的工龄就是这个折子。你拿去办事吧。”她想说什么但没有出

    声,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补充说:“给人家说说看能不能迟几个

    月交钱,现在取算活期,可惜了。”何夕接过折子,看也没看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见钱。”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声。

    何夕奇怪地回头问:“什么事?”

    夏群芳眼巴巴地看着何夕手里那本红皮折子,双手继续绞着围裙的

    边,“我想再看看总数是多少。”

    “25380,自己做个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没好气地说,他急着要

    走。

    “我晓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也觉得自己太

    啰嗦了。……

    刘青有点忙乱地将桌面上的资料朝旁边抹去,但是何夕还是看到了

    几个字:考研指南。何夕的眼神让刘青有些讪讪然,他轻声说,“是帮

    朋友的忙。你先坐吧。”

    何夕没有落座的意思,“老师。”他低声开口说,“你能不能借点钱

    给我。我想自己出书。”

    刘青没有显出意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事。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桌前

    整理着先前弄乱的资料,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实我两年前就在帮

    人编这种书了。编一章两千块,都署别人的名字,并不是人家不让我署

    这个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愿意让你们知道我在做这事。”

    何夕一声不吭地站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刘青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想把微连续理论出书,但是,”他稍顿一下,“没有人会感兴趣的。

    你收不回一分钱。”

    “那你是不打算借给我了?”何夕语气平静地问。

    刘青摇摇头,“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失败。到时候你会莫名其

    妙地背上一身债务,再也无法解脱。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了一件事情

    就把自己陷死在里面。我以前……”

    门铃突然响了,刘青走出去开门。让何夕想不到的是进门的人他居

    然认得,那是老康。老康提着一个漂亮的盒子,看来他是来探访刘青

    的。

    刘青正想介绍,而何夕和老康已经在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来你

    们认识。”刘青高兴地搓着手,“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们结识的想法

    了,在我的学生里你们俩可是最让我得意的。”

    何夕一怔,他记得老康是计算机公司的老板。老康了解地笑了笑

    说:“我是数学系毕业的,想不到会这么巧,这么说我算起来还是你的

    同门师兄。”他促狭地眨眨眼,“怎么样,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吧。”

    刘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兴奋得仿佛年轻了几岁,四下里找

    杯子泡茶。老康拦住他说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这一切,他看得出这个老康当年必定是刘青教授深爱的弟子。

    “老师。”何夕说,“你有客人来我就不耽搁了。我借钱的事……”

    刘青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盯着何夕的脸,目光里充满惋惜,“你

    还是听我的话,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借钱出这样的理论专著是

    没有出路的。”他转头对老康解释道:“何夕提出了一套新颖的数学理论,他想出书。”

    老康的眼里闪过一个亮点,他插话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一点点

    就行。”

    何夕从包里拿出几页简介递给老康。老康的目光飞快地在纸页上滑

    动着,口里念念有词。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整个人都仿佛沉浸

    到了那几页纸里。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呆地看着何

    夕,“证明很精彩,简直像是音乐。”

    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欢老康的比喻。其实正是这种仿佛离题万里

    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个内行。

    “我借钱给你。”老康很干脆地说,“我觉得它是正确的,虽然我并

    没有看懂多少。”

    刘青哑然失笑,“谁也没说它是错的。问题在于这套理论有什么

    用,你能看出来吗?”

    老康挠头,然后咧了咧嘴,“暂时没看出来。”他紧跟上一句,“但

    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为他无意中说了个王朔的小说

    名,眼下正流行。“不过我说借钱是算数的。”

    刘青突然说:“这样,如果你要借钱给何夕必须答应我一条,不准

    写借据。”

    何夕惊诧地看着刘青,印象中老师从来都是温文有礼并且拘泥小节

    的,不知道这种赖皮话何以从他口中冒出来。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对。“非要写的话就把借方写成我的名字,我来签字。如果你们不照着

    我的话做的话就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刘青的话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

    地。

    在场的人里只有我不吃惊,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九)

    江雪默不吭声地盯着脚底的碎石路面,她不知道何夕会做出什么样

    的反应。从内心讲如果何夕发一通脾气她倒还好受一些,但她最怕的是

    何夕像现在这样一语不发。

    “你说话呀。”江雪忍不住说,“如果你真反对的话我就不去了。很

    多人没有出去也干出了事业。”

    何夕幽幽地开口,“老康又出钱又给你找担保人,他为你好,我又

    怎能不为你着想。”

    “钱算是我借他的,以后我们一起还。”江雪坚决地说,“我只当他

    是普通朋友。”

    “我知道你的心意。”何夕爱怜地轻抚江雪的脸。

    “等我出去站稳了脚你就来找我。”江雪憧憬地笑,“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剔透的人。如果你是学我们这种专业的话早就成功

    立业了。我说的是真的。”江雪孩子似的强调,“你有这个实力。我觉得

    你比老康强得多。”

    何夕心里滑过一缕柔情,“问题是我喜欢我的专业。在我看来那些

    符号都是我的朋友,是那种仿佛已经认识了几辈子的感觉。只有见到它们我的心里才感到踏实,尽管它们不能带给我什么,甚至还让我吃苦

    头,但是我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我降临到世上应该做的事

    情。”

    江雪调皮地刮脸,“好大的口气,你是不是还想说天将降大任于斯

    人也……”

    何夕叹口气,“我的意思只是……”他甩甩头,“我入迷了,完全陷

    进去了。现在我只想着微连续,只想着出书的事。为了它我什么都顾不

    上了。就这个意思。”

    江雪不笑了,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何夕的眼睛,“别这么说,我有些

    害怕。”

    何夕的眼睛在月光下闪过莹莹的亮点,“说实话我也害怕。我不知

    道明天究竟会怎样,不知道微连续会带给我什么样的命运。不过,我已

    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江雪全身一颤,“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好吗。这让我觉得失

    去了依靠。”

    失去依靠?何夕有些分神,他有不好的预感。“别这样。”他揽住江

    雪的肩,“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不论如何,”他深深地凝视着江雪姣

    好的面庞,“我永远都喜欢你。”

    江雪感受到何夕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月色之中她柔软的唇像河蚌

    一样微翕开,漫天谜一样的星光下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这是个错误。我轻声说,但是热吻中的人儿听不到我的话。(十)

    “我说服不了他们。”刘青不无歉疚地看着何夕失望的眼睛,“校方

    不同意将微连续理论列为攻关课题,原因是—”他犹豫地开口,“没有人

    认为这是有用的东西。你知道的,学校的经费很紧张,所以出书的

    事……”

    何夕没有出声,刘青的话他多少有所预料。现在他最后的一点期望

    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自费出书这一条路了。何夕下意识地摸了下口

    袋里的存折,那是母亲二十七年的工龄,从青春到白发,母亲连问都没

    有问一句就给他了。何夕突然有点犹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权力

    来支配母亲二十七年的年华—虽然他当初是毫不在乎地从母亲手里接过

    了它。

    “听老师的话。”刘青补上一句,“放弃这个无用的想法吧。还有很

    多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以你的资质一定是大有作为的。”

    出乎刘青意料的是何夕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大笑起来,笑出了眼

    泪,“大有作为……难道你也打算让我去编写什么考研指南吗?那可是

    最有用的东西,一本书能随便印上几万册,可以让我出名,可以让我赚

    大笔钱。”何夕逼视着刘青,他的目光里充满无奈,“也许你愿意这样,可我没法让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我不管您会怎么想,可我要说的是,我不屑于做那种事。”何夕的眼神变得有些狂妄,“微连续耗费了我十年

    的时光,我一定要完成它。是的,我现在很穷,我的女朋友出国深造居

    然用的是另一个男人的钱。”何夕脸上的泪水滴落到了稿纸上,“可我要

    说的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我。我只知道一点,微连续理论必须由

    我来完成,它是正确的,它是我的心血。”他有些放肆地盯着刘青,“我

    只知道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刘青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尴尬。何夕的讽刺让他没法再谈下

    去。“好吧。”刘青无奈地说,“你有你的选择。我无法强求你,不过我

    只想说一句—人是必须面对现实的。”

    何夕突然笑了,竟然有决绝的意味,“还记得当年你第一次给我们

    讲课时说的第一句话吗?”何夕的眼神变得有些缥缈,“当时你说探索意

    味着寂寞。那是差不多七年前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记着这句

    话。”

    刘青费力地回想着,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了,有很多话都只是

    在某个场合说说罢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说过这句话的,因为他深

    知何夕非凡的记忆力。七年,不算短的时光,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改变。

    “问题在于—”刘青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微连续不是一个有用的成

    果,它只是一个纯粹的数学游戏。”

    “我知道这一点。是的,我承认它的的确确没有任何用处。老实说

    我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何夕平静但是悲怆地说,这是

    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说出这句话。何夕没想到自己能够这样平静地表述

    这层意思,他曾经以为这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时间他感到心里似乎

    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掉,碎成渣子,碎成灰尘。但他的脸上

    依然如水一样平静。

    “可我必须完成它。”何夕最后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宿命。”

    (十一)

    这段时间何夕一直过着一种挥金如土的日子。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像

    现在这般阔气,往往随手一摸就是厚厚的一沓钞票。尽管从衣着上他还和以往一样寒酸,加上满脸的胡须,看上去显得老了一头。何夕每日里

    都急匆匆地赶着路,神情焦灼而迫切,整个人都像是被某种预期的幸福

    包裹着。如果留意他的眼神的话,会发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这已经不

    是平日里的那个何夕了,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如果要给这种眼神找一个

    准确的描述会相当困难,不过要近似地描述一下还是可以办到的—见过

    赌徒在走向牌桌时的眼神吗,就是那样,而且还是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是

    借来的那种赌徒。

    何夕正和一个胖墩墩的眼镜大声争吵,他的脸涨得通红。

    “凭什么要我多交这么多。”何夕不依地问,“我知道行情。”他笨拙

    地抽烟,尽量显出深于世故的样子。

    胖眼镜倒是不紧不忙,这种事他有经验。“你的书稿里有很多自创

    的符号,我们必须专门处理。这自然要加大出版成本。要不你就换成常

    用的。”

    “那不成。”何夕往皱巴巴的西服袖子上擦着汗,但是他已经没法像

    刚才那样大声了,“这些符号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是我专门设计的,一

    个也不能换。微连续是新理论,等到它获得承认之后那些符号都会成为

    标准化的东西。”

    胖眼镜稍稍地撇了下嘴,脸上仍然是可亲的笑容。“你说得很对。

    问题是咱们不是赶在标准前面了嘛,那些符号增大了我们的成本。”他

    收住笑容,拿出一页纸来,“就这个数。少一分也不行。你同意就签

    字。”

    何夕怔怔地看着那张纸,那个数字后面长串的零就像是一张张大

    嘴。它们扭曲着向何夕扑过来,不断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是江雪的漂亮眼睛,一会儿像是刘青无奈的目光。更多的时候就像是老康白白胖胖

    的笑脸。何夕已经记不清自己向老康开过几次口了,每当胖眼镜找到理

    由抬价的时候他只能去找老康。老康是爽快而大方的,但他白胖的笑脸

    每次都让何夕有种如芒在背般的感受。老康总是一边掏钱一边很豪放地

    说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你是小雪的朋友嘛。小雪每次来信都叫我帮

    你。小雪安排的事情要是不办好,等以后我到了那边可怎么交代哟。

    何夕面色灰白地掏出笔,他仿佛听到有个细弱的声音在阻止他下一

    步的行动,听上去有些像是江雪。但是他终究在那张纸上签了名,也就

    在这个时候他内心里的那个小声音突然消失了,再也听不见了。

    胖眼镜一等到何夕的背影转过了楼梯口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小

    心翼翼地收好有何夕签名的那页纸。“雏儿。”胖眼镜不屑地转身,随手

    将另几页纸扔进了垃圾桶。

    我看着那几页纸,它们同何夕签字的那页纸的内容完全一样,只是

    在填写金额的地方填着另外的数字。那些金额都更小。

    (十二)

    “……六月的大湖区就像是天堂。绿得发亮的草地上是自在的人

    们。狗和小孩嬉戏着,空气清新得像是能刺透你的肺。这里的风景越好

    就越让我想起你。亲爱的,你什么时候能够来到我身边。我想你。”

    “……老康昨天才走,他出来参加一个秋季产品展示会。难为他从

    西岸赶到东岸来看我。在这里能够见到老朋友真是愉快的事,尤其是能

    亲耳从朋友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情。我让老康多帮帮你,你也不要见

    外,朋友间相互帮忙是常有的。其实老康人挺不错的,就是说话比较直

    一点。”“……今天这里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特意和几个朋友赶到了郊

    外照相。大雪覆盖下的原野变得和故乡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们几个都

    哭了。亲爱的夕,你真的沉迷在了那个问题里了吗,难道你忘了还有一

    个我吗?老康说你整日只想着出书,什么也不管了。他劝你也不听。你

    知道吗,其实是我求老康多劝劝你的。听我的话,忘掉那个古怪的问题

    吧,以你的才智完全还有另外一条铺着鲜花的坦途可走,而我就在道路

    的这头等你。听我的话,多为我们考虑一下吧。让我来安排一切。”

    “亲爱的夕,有人说在月色下女人的心思会变得难以捉摸。我觉得

    这人说得真好。今夜正好有很好的月光,而我就站在月光下的小花园

    里。老康在屋里和几个朋友听音乐(他又出来参加什么展示会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选择了这首曲子,真是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那样

    缠绵,带着无法摆脱的忧伤,还有孤独。是的,孤独,此时此刻我真想

    有人陪着我,听我说话,注视着我,也让我能够注视他。亲爱的夕,我

    不知道你为何拒绝我替你安排的一切,难道那个问题真的比我更重要

    吗?拿出我的相片来看看,看看我的眼睛,它会使你改变的,相信

    我……老康在叫我了,他总是很仔细,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

    “……今天和室友吵了一架,我真是没用,哭得惨兮兮的。也许是

    一人在外久了我变得很脆弱,一点小事就想不开。我真想有个坚强的臂

    膀能够依靠。你离得那么远,就像是在天边。老康下午突然来了(他现

    在成了展示会专业户),见我一直哭就编笑话给我听,全是以前听过

    的,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要奚落他几句了,可这次不知怎么却笑得像个傻

    孩子。老康也陪着我笑,样子更傻……”

    “……回想当日的一切就像是在做梦,我们有过那么多欢乐的时

    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我不是善变的人,直到今天我

    还这么想。我曾经深信真爱无敌,可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无敌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时间。痛苦也好喜悦也好,爱也好恨也好,在

    时间面前它们都是可以被战胜的,即使当初你以为它们将一生难忘。在

    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敢称永恒。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泪水止不

    住地往下流,但这并非因为对你的爱,而是我在恨自己为何改变了对你

    的爱—我本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老康已经办妥了手续,他放弃了国内的事业。他要来陪着我。

    就让我相信这是时间的力量吧,这会让我平静。”

    (十三)

    夏群芳擦着汗,不时回头看一眼车后满满当当的几十捆书。每本书

    都比砖头还厚,而且每册书还分上中下三卷,敦敦实实地让她生出满腔

    的敬畏来。这使得夏群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发蒙时面对课本的

    感觉,当时她小小的心里对于编写出课本的人简直敬若天人。想想看,那么多人都看同一本书,老师也凭着这书来考试号卷打分。书就是标

    准,就是世上最了不得的东西,而写书的人当然就更了不得了,而现在

    这些书全是她的儿子写出来的。

    在印刷厂装车的时候夏群芳抽出本书来看,结果她发现自己每一页

    都只认得不到百分之一的东西。除了少数汉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见所未见

    的符号,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门上贴的桃符。当然夏群芳只是在心里这样

    想,可没敢说出来。这可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花了多少力气才写出来

    的,哪是桃符可以比的。

    让夏群芳感到高兴的是有一页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面。微

    连续原本,何夕著。深红的底子上配上这么几个字简直好看死了,尤其

    是自己儿子的名字,原来何夕两个字烫上金会这么好看,又气派又显眼。夏群芳想着便有些得意,这个名字可是她起的。当初和何夕的死鬼

    老爸为起名字的事还没少争过,要是死鬼看到这个烫金的气派名字不服

    气才怪。

    车到了楼下夏群芳变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会儿提醒司机按喇叭以

    疏通道路,一会儿亲自探头出去吆喝前边不听喇叭的小孩。邻居全围拢

    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买啥好东西了。”有人问。

    夏群芳说到了,叫司机停车,下来打开后车厢。“我家小夕出的

    书。”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说,她指着一捆捆的皇皇巨著,心里简直满

    得不行,有生以来似乎以今日最为舒心得意。

    “哟。”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发出惊叹,“四百块一套。十套

    就是四千,一百套就是四万。小夕真行呀,你家以后怕不是要晒票子

    了。夏阿姨你要请客哟。”

    夏群芳觉得自己简直要晕过去了,她的脸热得发烫,心脏怦怦直

    跳,浑身充满了力气。她几乎是凭一个人的力气便把几十捆书搬上了

    楼,什么肩周炎、腰肌劳损之类的病仿佛全好了。这么多书进了屋立刻

    便显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调整着家具的位置,最后把书垒

    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书山,书脊一律朝外,每个人一进门便能看到书名

    和何夕的烫金名字。夏群芳接下来开始收拾那一堆包装材料,她不时停

    下来,偏着头打量那座书山,乐呵呵地笑上一回。

    (十四)

    老康站住了,他身后上方是“国际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送行的亲友。何夕和老麦同他道别之后便走到不远之外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与人们拉开了距离。

    “我不认为他适合江雪。”老麦小声地说了句,他看着何夕,“我觉

    得你应该坚持。江雪是个好女孩。”

    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脸上冒着热气。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

    有些发红。

    “他是我的同行。”老麦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准备开家电脑公

    司,过几年我肯定能做到和他一样好。我们这一行是出神话的行业。别

    以为我是在说梦话,我是认真的。不过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老麦声

    音大了点,“半个月前我认识了一个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钱。知

    道他怎么说吗?他对我说你们太‘上面’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为中文

    不好才用了这么一个词,不过我最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他并不因

    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国家就感到很得意,实际上他觉得那个人不能代表

    他的国家。在他的眼里那个人和让他们在全世界大赚其钱的好莱坞以及

    电脑游戏等产业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他说他的国家强大不是在这些方

    面,这些只是好看的叶子和花,真正让他们强大的是不起眼的树根。可

    现在的情况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只盯着那棵巨树上的叶子和花,并徒劳地

    想长出更漂亮的叶子和花来超过它。这种例子太多了。”

    何夕带点困惑地看着老麦,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麦在说些什么。

    他想要说几句,但脑子昏沉沉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时时有这种感觉,他

    知道面前有人在同自己讲话,但是集中不了精神来听。他转头去看老

    康,个子上他比老康要高,但是他看着老康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

    个侏儒,须得仰视才行。欠老康多少钱,何夕回想着自己记的账,但是

    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着刘青的意思不要借据,但何夕却没法不把账记着。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脸晃动着,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

    事我还能不办好,啊哈哈哈。烫金的“微连续原本”几个字在何夕眼前跳

    动,大得像是几座山。每一座都像是家里那座书山。几个月了,就像是

    刘青预见的那样,没有任何人对那本书感兴趣。刘青拿走了一套,塞给

    他四百块钱,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他的背影走出很远之后,何夕看见

    他轻轻摇摇头把书扔进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刘青的这个举动真正让何

    夕意识到微连续的确是一个无用的东西—甚至连带回家当摆设都不够

    格。天空里有一张汗津津的存折飞来飞去。夏群芳在说话,这是厂里买

    断妈二十七年工龄的钱。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二

    十四个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亲的半辈子。但何夕内心里却有一个

    声音在说,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不用感到内疚的只有母亲。

    书山还在何夕眼前晃动着,不过已经变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刚到

    家,夏群芳便很高兴地说有几套书被买走了,是C大的图书馆。夏群芳

    说话的时候得意地亮着手里的钞票。但是何夕去的时候管理员说篇目上

    并没有这套书,数学类书架也找不到。何夕说一定有一定有,准是没登

    记上麻烦你再找找。管理员拗不过只得又到书架上去翻,后来果真找出

    了一套。何夕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他大口呼吸着油墨的清香,双手

    颤抖着轻轻抚过书的表面,就像是抚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泪滴掉落在

    了扉页上。管理员纳闷地嘀咕,这书咋放在文学类里。他抓过书翻开封

    面,然后有大发现地说,这不是我们的书,没印章。对啦,准是昨天那

    个闯进来说要找人的疯婆子偷偷塞进去的。管理员恼恨地将书往外面地

    上一扔,我就说她是个神经病嘛,还以为我们查不出来。何夕简直不知

    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仿佛整个人都散了架一般。一进门夏群芳

    又是满面笑容地指着日渐变小的书山说今天市图书馆又买了两册,还有

    蜀光中学,还有育英小学。这时不远处的老康突然打了个喷嚏,国内空气太糟,他大笑着说,然后掏出手帕来擦拭鼻子,手帕上是一条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飘着洁白

    的雪花。

    我伸出手去,想挡住何夕的视线,但是我忘了这根本没有用。……

    “老康打了个喷嚏。”老麦挠挠头说,“然后何夕便疯了。我也不明

    白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样。真是邪门。”

    “后来呢。”精神病医生刘苦舟有些期待地盯着神叨叨的老麦。

    “何夕冲过去捏老康的鼻子,嘴里说叫你擤叫你擤。他还抢老康的

    手帕。”老麦苦笑,“抢过来之后他便把脸贴了上去翻来覆去地亲。”老

    麦厌恶地摆头,“上面糊满了黏糊糊的鼻涕。之后他便不说话了,一句

    话也不说。不管别人怎么样都不说。”

    “关于这个人你还知道什么?”刘苦舟开始写病历,词句都是现成

    的,根本不必经过大脑,“我是说比较特别的一些事情。”

    老麦想了想,“他出过一套书。是大部头,很大的大部头。”

    “是写什么的。”刘苦舟来了兴趣,“野史?计算机编程?网络?烹

    调?经济学?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筑学?”

    “都不是。是数学。”

    “那就对了。”刘苦舟释怀地笑,顺利地在病历上写下结论,“那他

    算是来对地方了。”这时夏群芳冲了进来,穿着老旧的衣服,腰上系着条油腻的围裙,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她的眼睛红得发肿,目光惊慌而散乱。

    “何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好端端的怎么让飞机撞啦。”她方寸大

    乱地问,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了屋子的左角,何夕安静地地坐在那里,眼

    神缥缈地浮在虚空,仿佛无法对上焦距。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何夕了,飘

    浮的眼光证明了这一点。

    让飞机撞了?老麦想着夏群芳的话,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机场报

    信时说得太快让她听错了。

    “医生说治起来会很难。”老麦低声地说。

    但是夏群芳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全部心思已经落到了何夕身

    上。从看到何夕的时刻起,她的目光就变了,变得安定而坚定。何夕就

    在她的面前,她的儿子就在她的面前,他没有被飞机撞,这让她觉得没

    来由地踏实,她的心情与几分钟之前已经大不一样。何夕不说话了,他

    紧抿着嘴,关闭了与世界的交往,而且看起来也许以后都不会说话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何夕生下来的时候也不会说话的。在夏群芳眼里

    何夕现在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乖得让人心痛,安静得让人心痛。

    (结局)

    我是何宏伟。

    一连两天我没有见一个客人,尽管外界对于此次划时代事件的关注

    激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两天里我一直在写一份材料。现在我已

    经写好了。其实这两天我只是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连同简短的说明。

    但是每写下一个字,我的心里都会滚过长久的浩叹,而当我写下最后那个人的名字时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然后我带着这样一份不足半页的材料站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领奖

    台上。无论怎么评价我的得奖项目都不会过分,因为我和我领导的实验

    室是因为大统一场方程式而得奖的。这是人类最伟大的科学梦想,从某

    种意义上讲是人类认识的终极。

    “女士们先生们。”我环视全场,“大家肯定知道,从爱因斯坦算

    起,为了大统一场理论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至少耗尽了十几代最优秀

    的物理学家的生命。我是在三十年前开始涉足这个领域的。在差不多十

    七年前的时候我便已经在物理意义上明晰了大统一理论,但是这时我遇

    到无法逾越的障碍。实际上不仅是我,当时还有几个人也都做到了这一

    步,但是却再也无法前行。你们有过这样的体会吗,就是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心里面似乎明白了,但却无法把它说出来,甚至根本无法描述

    它。你张开了嘴,但是却发现吐不出一个字,就像是你的舌头根本不属

    于你。此后我一直同其他人一样徘徊在神山的脚下,已经看得见上面的

    万丈光芒但却无法靠近一步。事情的转机说来有几分戏剧性。两年前的

    某一天我送九岁的小儿子去上学。当时他们的一幢老图书楼正被推倒。

    在废墟里我见到了一套装在密封袋里的书。后来我才知道这套书已经出

    版了一百五十年,但是当时它的包装竟然完好无损,也就是说从未有人

    留意过它。如果当时我不屑一顾地走开,那么我敢说世界还将在黑暗里

    摸索一百五十年。但是一股好奇心让我拆开了它,然后你们可以想象我

    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穷到极点的乞丐有一天突然发现了阿里巴巴的

    宝藏。我不知道这样一部我难以用语言来评述的伟大著作怎么会被收藏

    在一所小学里,不知道上天为何对我这样好,让我有幸读到这样非凡的

    思想。我只知道当天我简直失去控制了,在废墟上狂奔着大喊大叫不能

    自己。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它就是大统一理论的数学表达式,甚至比我要的还要多得多。那一时刻我想到了牛顿。他的引力思想并非独有,比如同时代的胡克就有,但是牛顿有能力自创微积分而胡克不能,所以

    只能是牛顿来解决引力问题。现在我面临的问题又何尝不是这样。书的

    名字叫《微连续原本》,作者叫何夕。是的,当时我的惊讶并不比你们

    此刻少。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简直可称上一文不名。后来的事正如

    你们看到的,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简直可称

    为神速地完成了大统一理论的方程式。甚至在几个月前我和我的小组还

    试制出了基于大统一理论的时空转换设备。有人说我是天才,有人说我

    的发现是超越时代的杰作。但是今天我只想说一句,超越时代的不是

    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叫何夕的人。不要以为我这样说会感到难

    堪,其实我只感到幸运,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超越时代意味着什么。如

    果何夕生在我们的时代根本轮不到我站在这个地方。在他的那个时代支

    持大统一理论的物理事实少得可怜,现在我们知道必须达到一千万亿

    G(注①)电子伏特的能级才可能观察到足够多的大统一场物理现象。

    而在何夕的时代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这也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他是个

    什么样的人,为何他写下了这样伟大的著作但却被历史的黄沙掩埋?为

    了解开心中的这些疑惑,我将第一次时空实验的时区定在了何夕生活的

    年代。我们安排一个虚拟的观察体出现在了那个过往的年代,那实际上

    是一处极小的时空洞。它可以出现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从而观察到当

    时的事件。我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如果诸位不反对的话我想把

    我知道的全讲出来。”

    台下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大声出气的声音。我轻声描述着

    自己近日来的经历,描述着何夕,描述着何夕的母亲夏群芳,描述着那

    个时代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他们在我的眼前鲜活过来了,连同他们的向

    往与烦恼。我轻轻做个手势,按照事先的约定,这是让助手们开启机

    器。大厅暗下来,一束光线投放在了巨大的屏幕上。由于特意喷出的薄雾,光线在空中的轮廓很清晰。我凝视着这束光线,无法准确描述自己

    此时的心情。我知道此时此刻那束光里有无数的光子,这些宇宙间最轻

    盈曼妙的精灵正以我们不可想象的速度飞舞。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看

    到过光子的舞蹈,但是,这一次不同,因为这些光子来自于很久以前,此刻它们经过一扇神秘的大门从过去来到了现在。它们穿透的不仅是飘

    浮着薄雾的空气,还包括一百五十年的时间。

    是的,它们穿透了亘古的时间魔障,它们飞舞着,我几乎听得到它

    们在歌唱,它们本该在百余年前悄无声息地湮灭掉,就像它们的亿万个

    同类。但是它们循着一条奇异的道路挣脱了宿命,所以它们有理由歌

    唱,它们在大声呼喊“我们来了”。是的,它们来了,循着那条曲折艰难

    的道路,向今天的人们飞舞而来。

    屏幕上的图像渐渐清晰,分为一左一右两幅画面。一边是年轻漂亮

    的少妇夏群芳抱着她刚满周岁的胖儿子何夕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脸上是

    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另一边是风烛残年的半文盲老妇人夏群芳,正专注

    地给她满脸胡须目光痴呆的傻儿子何夕梳头,目光里充满爱怜。

    尽管我想忍住但还是流下了泪水。我觉得画面上的母亲和儿子是那

    样亲密,他们都是那样善良,而同时他们又是那样—伤心。是的,他们

    真的很伤心。而现在他们早已离开这个他们一生都没能理解的世界了,就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来过。

    “如果没有何夕,大统一理论的完成还将遥遥无期。”我接着

    说,“而纯粹是由于他母亲的缘故《微连续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当然这并非她的本意,当初她只是想哄骗自己的儿子,将他从痛苦中解

    脱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她以一个母亲的直觉一定已经隐隐意识到悲剧就

    要发生,从母亲的角度她是多么想阻止它。以她的水平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写的什么,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会将这

    部闪烁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学的图书楼里。从局外人的观点

    看她的行为会觉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顺应一个母亲的想法。自始至

    终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孩子是好的,这是她的好孩子选择去做的

    事情。我不否认对何夕的那个时代来说《微连续原本》的确没有任何意

    义,但我只想说的是,对有些东西是不应该过多讲求回报的,你不应该

    要求它们长出漂亮的叶子和花来,因为它们是根。这是一位母亲教给我

    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曾要求过回报,但是请相信我们可爱的

    孩子终将报答他的母亲。”

    我看着手里的半页纸,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那样伤心。“也许我

    们应该永远记住这样一些人。”我照着纸往下念,声音在静悄悄的大厅

    里回响。

    “古希腊几何学家阿波洛尼乌斯总结了圆锥曲线理论,一千八百年

    后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将其应用于行星轨道理论。

    伽罗华公元1831年创立群论,当时的学术界无人理解他的思想,以

    至论文得不到发表。伽罗华年仅二十一岁英年早逝,一百多年后群论获

    得具体应用。

    凯莱公元1855年左右创立的矩阵理论在六十多年后应用于量子力

    学。

    数学家J.H.莱姆伯脱、高斯、黎曼、罗巴切夫斯基等人提出并发展

    了非欧几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欧几何的实际应用,但他抱憾而终。

    非欧几何诞生一百七十年后,这种在当时一无用处广受嘲讽的理论以及

    由之发展而来的张量分析理论成为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核心基础。何夕独立提出并于公元1999年完成了微连续理论,一百五十年后这

    一成果最终导致了大统一场理论方程式的诞生。”

    在接下来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世界沉默

    了,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后面那千百年寂寞的时

    光。

    我拿出一张光盘,“何夕在后来的二十年里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医

    生说他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是我这里有一段录音,是后来何夕临死

    前由医院录制作为医案的,当时离他的母亲去世仅仅两天。我们永远无

    法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何夕在母亲去世之后失去了支撑呢,还是他虽然疯

    了但却一直在潜意识里坚持着比母亲活得长久一点—这也许是他唯一能

    够报答母亲的方式了。还是让我们来听听吧。”

    背景声很嘈杂,很多人在说话。似乎有几位医生在场。“放弃

    吧。”一个浑厚的声音说,“他没救了,现在是十点零七分,你把时间记

    下来。”“好吧,”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我收拾一下。”年轻的声音突然

    走高,“天哪,病人在说话,他在说话!”“不可能,”浑厚的声音

    说,“他已经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了,再说他根本不可能有力气说

    话。”但是浑厚的声音突然打住,像是有什么发现。周围安静下来,这

    时可以听见一个带着潮气已经锈蚀了很多年的声音在用力说着什么。

    “妈—妈—”那个声音有些含混地低喊道。

    “妈—妈—”他又喊了一声,无比清晰。

    注①?G:10的9次方,即10亿。(完)1999.11.29爱别离

    我的血已脏了,我要流尽它。我将重新找回昔日的干净之躯,我将

    如释重负地带着新生的喜悦,带着玫瑰花,与你相约。

    (一)

    叶青衫正在写一封信。但是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的光景他却只是呆呆

    地坐着,手里的铱金笔悬在离纸一两公分的地方。叶青衫的目光一直愣

    愣地看着前方的桌面。在桌子上摆着一束许久没有换过水已经蔫掉的

    花,还有一个薄薄的电子钟。不过叶青衫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件东西上,那是一张相片。在相片里叶青衫和一位长头发的姑娘快乐地并肩站立,身后是明媚的秋阳。

    别跑,小心点。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才不管呢,除非你

    追上我。一个同样遥远的声音在说,伴着银铃样的笑声。秋天的阳光从

    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树梢上透下来,在干爽的地面上变成无数榆钱大小

    的光斑。空气带着微微的冷,但是吸进肺里很舒服,有股好闻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秋天的气味。小菲,我捉住你了小菲。一个声音说。这不

    算,是我自己停下来让你捉的。另一个声音说。

    叶青衫叹口气,将笔下的纸揉成一团。纸篓已经满了,都是像这样

    的纸团。我真的应该写这样一封信吗?叶青衫想,这能代表什么呢?能

    让我平静吗,能改变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吗,能—留住小菲吗?一丝

    亮点从叶青衫的眼角闪过,他感到有股咸津津的东西滑下喉头。我已经

    失去哭泣的力量了,叶青衫接着想,但是想不到我还能流泪。叶青衫从

    座位上站起,慢慢朝门外挪动脚步。门外是客厅,有些发挤地摆着些算得上不坏的家具。客厅里有七八个男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坐着。他们紧

    张万分地注视着叶青衫。刚才当叶青衫将自己独自关在小屋里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他有什么意外的话这里每一个人都

    难脱干系。现在好了,叶青衫自己出来了,每个人都暗暗地吁出一口

    气。我们走吧,一个人上前说,他小心地看着叶青衫的脸。叶青衫机械

    地点着头,他知道此时在这幢普通公寓房的周围起码有上百人在担任着

    警戒。是该走了,要不邻居们会被吓坏的。他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

    叶青衫戴上墨镜,被几个人簇拥着出门。身边的人不断地用对讲机

    通着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道路已经被清理过了,除了他们再没有

    别的车辆。当小车开出很远之后,叶青衫仍然不住地回头望着七楼上那

    间拉着深红色窗帘的窗口。家,那就是家。但以后不再是了。一切都改

    变了,从一年半前的那个慌张的清晨开始。人生真像是一个梦,谁也不

    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来。……

    (二)

    “有件事说出来吓你一跳。”林小菲一边收拾一边说,她赶着上班,急得不能再急的样子。叶青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已经见惯了

    林小菲每天早上的慌张。林小菲要赶八点钟,但她睡觉时是完全记不得

    这一点的。叶青衫以前还催她,但后来知道没用也就干脆不管了。

    “什么事?”叶青衫懒懒地看报,相比之下当记者的他作息时间要宽

    松一些,“又是你们破医院里的那些破事?”

    “什么破医院。”林小菲反诘,但口气有些软。她是区医院的护士,那里的确是个有点破烂的地方,“我是说正经的。我以前的一个同学调

    到市里的一家研究所当副所长,上月底邀请我们几个老同学去玩了一

    下。”

    “等等。”叶青衫来了警惕性,“哪个同学啊,是不是那个—老麦?”

    林小菲忍不住笑。“你还猜得挺准。”她收住笑说,“都五六年了你

    还把人家记得死死的,人家现在可是青年专家了。”

    叶青衫放下报纸说:“我倒想忘了他呢,不过就怕人家还惦记着咱

    们。”他说着便盯着风姿绰约的林小菲死看。

    “想哪儿去了。”林小菲没好气地说,“我是说正事呢。当时他们正

    好和市防疫站在搞一个小范围的检疫,我没事也查了。再过几天就能拿

    结果。”

    叶青衫心里咯噔了一下:“查的什么?”

    林小菲得意地偏着头朝门外走,“你准想不到。AIDS,听过吗?就

    是艾滋病。”

    叶青衫脱口而出:“没事查那玩意儿干吗?听着就脏。快去撤了。”

    林小菲退回来严肃地盯着叶青衫看,然后仿佛有大发现地说:“我

    的叶青衫同志,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情啊。是不是做贼心虚啊?”

    叶青衫哑然失笑。“我哪有做过什么坏事。算了,不跟你说,一点

    正经没有。”他低头看报,但立刻补充道,“出门注意安全。”

    林小菲应了一声,人都走出门了却又回头调皮地晃晃头,“别想老麦了,人家可没得罪你。还有,记得吃早饭。”

    门关上了,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叶青衫翻看着报纸,心里却想着

    上午要赶写的稿件。世界在窗外喧闹着,风掀动着窗帘。过了一会儿他

    伸着懒腰起床,准备去上班。临到要出门时却始终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

    没有做,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才想起是林小菲叫自己吃早饭的事。叶青衫

    不禁一笑,他当单身贵族时曾经长达十年没有吃过早饭,但这种根深蒂

    固的习惯居然被林小菲硬生生给改过来了。在三年前刚刚成家的几个月

    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半强制性地完成早餐定量,现在他就算想不吃早餐也

    不行了—已经惯坏了的肠胃根本就不答应。

    叶青衫走进饭厅,餐桌上有一只干净的空碗,旁边是一袋剪开了口

    子的营养麦片和两个煮鸡蛋。叶青衫打开桌下的开水瓶,温暖的热气冒

    了出来。

    电话铃响了。

    (三)

    “我是叶青衫。请问你们通知我来有什么事?”叶青衫环视着眼前这

    间大屋子,由于赶路他有些喘。这时他看见老麦走了过来。

    “是我叫人通知你来的。”老麦还跟几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

    眼镜的度数似乎加深了些。“到我办公室谈吧。有点小事。”

    叶青衫刚进门便看到了满天的星星—那是老麦的书生之拳的力

    量。“你这个狗杂种王八蛋。”老麦粗俗地骂道,白净的脸庞变得扭

    曲,“是你害了林小菲。”

    “小菲出了什么事?”叶青衫顾不得还手,他预感到出事了。“你还装糊涂。”老麦双眼瞪得很大,“林小菲上次在我这儿做了一

    个检查,她感染了HIV,就是艾滋病!”

    叶青衫看不出老麦有开玩笑的意思,一时间他简直蒙了。“HIV,小菲感染了HIV,这怎么可能?”他求助地看着老麦,期待对方突然露

    出捉弄的笑脸来。但是他失望了。

    “按规定病人应该首先知道自己的病情。”老麦说,“但是我没勇气

    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个勇气的话倒可以试试。”老麦仇恨地瞪着叶青

    衫,“你有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叶青衫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过

    了一会儿他稍稍镇定了些。“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问。

    老麦伸出戴有手套的双手说:“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戴上手套才敢揍

    你吗?你是病人的丈夫,极有可能也感染上了HIV。你现在必须做检

    查。”老麦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查过林小菲以前的病历,她从未有过输

    血史。我认定就是你把HIV传给林小菲的。我认定。”老麦仿佛失去了

    控制地大吼道。

    叶青衫的检验报告出来了。老麦拿着报告单一语不发,脸上是古怪

    的神情。叶青衫坐在老麦对面的凳子上,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这个检验根本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老麦说得对,小菲

    感染了HIV,除了是自己传染给她的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叶青衫有

    些无奈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出口气。只能是那次了,就那

    一次……

    “先生我们别唱了。你看他们几个都上楼去了。”圆脸小姐猩红的嘴几乎碰着叶青衫的脸,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扫来扫去。面前的桌子上摆

    着空的啤酒瓶和乱七八糟的小食,电视里有一大群人热烈地晃来晃去,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正拼命嘶吼着。

    叶青衫的头晕乎乎的,记忆中他从没喝过像今天这么多的酒,也许

    是今天太高兴了。没想到第一次出来拉广告就遇上老同学正好在对方单

    位里管事,结果轻轻松松就谈成了。当然,在接下来的酒宴上叶青衫也

    就多喝了几杯。在叶青衫的记忆里自己是不胜酒量的,记得十岁的时候

    他偷了大人的酒来喝,结果一杯下肚便晕乎乎的,不敢再饮。此后一直

    到十来年后在大学里他才喝了生平第二杯酒,结果又是晕乎乎的,从此

    叶青衫便滴酒不沾了。今天他一上桌便大义凛然地说自己一定舍命陪君

    子,然后便仰脖子倒下一杯酒说:“好了,我已经说到做到了。”桌上的

    人全起哄说不算不算,但叶青衫坚决不再端杯。这时老同学说了句我敬

    你一杯,一杯就行。叶青衫推了半天终于拗不过喝了,头还是一阵阵的

    晕。这下算是开了头,叶青衫便见到一只只酒杯仿佛风车般在自己眼前

    轮番上场。几圈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头晕,他每喝下一杯

    酒都指着太阳穴的位置说一声,我不能再喝了。但是风车丝毫没有停下

    来的意思。“头晕,晕得厉害,我说过我不会喝酒的。”叶青衫又说了一

    句,然后又是一杯酒。桌子上已经有些乱了,一些人开始频频地起身上

    洗手间。老同学眼睛已经红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稳如泰山的叶青衫。

    “你光是头晕吗?”他问。叶青衫想了想,然后点头。“原来你光头

    晕。”老同学玩着手里的杯子,但是没有敬酒的意思。“我们找地方玩玩

    吧。”老同学说。

    圆脸小姐见叶青衫没作声,起身到门边摁下反锁。不知怎么搞的电

    视里换了画面,白花花的肉团充斥了屏幕,伴音撩人不已。叶青衫觉得

    自己呼吸不畅起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圆脸小姐的嘴已经凑了上来。圆脸小姐在叶青衫的耳根子喘着粗气说:“先生你好帅。”同时她

    牵着叶青衫的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口里呻吟着。叶青衫感觉半边身

    子都麻了,他心里知道这一切只是圆脸小姐的生意经,但是,似乎从来

    没有人说过他帅。小菲到外地出差已经走了一个月,而且还要十多天才

    回得来。叶青衫的头真是晕极了……

    老麦放下报告。他的眼神变得更古怪了。他一语不发地盯着叶青衫

    看。

    “告诉我实情吧。”叶青衫说。

    “你的检测结果是阴性,也就是说你没有被感染。老麦语气平静地

    说。明天带林小菲来一趟,我们打算给她复查一下。”

    (四)

    “明天,明天可不行。”林小菲拨浪鼓般地摇头,短发轻快地飘动,她正忙着刷碗,“上礼拜我们就说好明天上街买那套衣服的。”

    叶青衫知道林小菲说的是那套淡紫色貂毛领短大衣,她已经去看过

    好几回了。每次试完总说有地方不满意,要么是腰大要么是领子样式不

    好看。但叶青衫知道衣服其实很好,简直就像是为林小菲定做的。林小

    菲每次脱下它只是由于价格,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点,但谁都没说出来。

    到后来店主也看出这一点了,价格更是铁口钢牙分文不让。但是林小菲

    配上那套衣服的美妙身姿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叶青衫最终还是下了决

    心,已经说好明天去买下来。

    灯光下叶青衫的脸色有些灰白,像是没有休息好。电视里放着林小

    菲爱看的都市言情片,几个人在里面热闹地哭哭笑笑。“他们说你的白细胞有些高,我已经给你办了住院手续。”叶青衫说。

    “住院?”林小菲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盯着叶青衫看,过了好一会儿

    她接着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别忘了我还算半个医生,白细胞

    稍稍高一些很常见,只是点小炎症,用不着住院。”

    叶青衫的目光有些躲闪。“小心点总是没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

    低。

    林小菲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倒吸口气说:“难道是在老麦那里做的

    那次检查的问题。”她的脸色开始发白。“你告诉我实情。”林小菲大声

    说。

    叶青衫很努力地想露出轻松的笑脸,但他实在做不到。他深埋下

    头,但这个举动等于承认了林小菲的猜测。

    一只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叶青衫觉得这个声音就是打在

    他的心上。这套青花瓷碗是结婚时别人送的,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事

    故。当然,碗总有打碎的一天,但是,叶青衫想,为什么偏偏是在今

    天,巧得让人害怕,就像是象征着什么。

    “我也查过了,我没有事。”叶青衫突然补上一句,话一出口他就觉

    得后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表示问题与己无关吗?是表示对林小菲

    的诘难吗?或者,是暗示一种追究?

    林小菲愣愣地站立,无暇顾及脚下的碎碗,沾满油腻的双手悬垂在

    胸前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她才转头看着叶青衫说:“我没有做过什

    么,我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相信我。”

    叶青衫上前扶着林小菲的肩膀说:“你不要乱想,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们明天就找老麦复查,准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你不会有事

    的。”

    直到这时才有一滴眼泪从林小菲眼睛里滑落下来,她突然号啕大哭

    起来。“你相信我。”她用很大的声音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这个家的

    事。”

    “我知道。”叶青衫扶住她抖动的肩膀,“不要急,明天会查清楚

    的。”

    明天,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五)

    “血,就因为你的血。”老麦的声音就像是在宣判着什么。

    “什么意思。”叶青衫喃喃地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小菲这

    会儿已经住进了楼上的特护病房。

    “上次我们查出来你没有被感染,当时我们采用的是通行的常规方

    法。但是后来在我的要求下对你的血样做了更深入的检查。”老麦看了

    眼叶青衫,“我一直认为是你传染林小菲的,我一直这么想。这次检查

    证实了我的怀疑。你做过些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你敢说你没做过对不

    起小菲的事情吗?只要你摇摇头我就相信你。”

    “你是说—我也被感染了。”叶青衫的声音很低,“我也染上了绝

    症?”他听懂了老麦的话,但他没有摇头。

    老麦的神情变得相当古怪,他死死盯着叶青衫看,就像是看着一个

    他所仇恨的人。老麦一直过着独身生活,而且他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了。当年林小菲选择了叶青衫时他忌恨过叶青衫,但是那种恨与今日他

    对叶青衫的恨比起来简直就只能算是爱了。如果不是他一直拼命控制住

    自己的情绪的话,叶青衫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但是叶青衫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神色有些迷蒙了。事情现在反

    倒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有了原因,有了过程,也有了结果。小菲是清

    白的,医学是正确的,世界是公平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叶青衫

    想,只是连累了小菲。叶青衫心里滚过一阵绞痛。

    老麦咬咬牙说:“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一拳打掉你的鼻子吗?不是我

    不想,是我的上司要我们必须保障你的绝对安全。马上会有几位顶级专

    家来见你,就因为你的血。”

    “血?”叶青衫疑惑地说。老麦已经是第二次提起这个字眼了。“我

    的血有什么问题?”

    老麦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你

    的血的确与众不同。也许是先天的基因突变,也许是由于某些我们还不

    知道的原因,总之你是世界上首例对HIV具有免疫性的人,你有可能携

    带病毒但却终生都不会发病。”老麦怪笑出声,脸色白得像纸,“也就是

    说你没有任何事,但无辜的小菲却会死去。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

    就没有公道可言。”

    叶青衫惊呆了,他明白了老麦的意思。想不到这种事情发生在了自

    己身上。一丝亮点自叶青衫眼底划过,他想起一个问题。“那能不能把

    我的血输给她?”叶青衫急切地说,“或者提出其中的有效成分来给她治

    疗。”

    老麦神色镇定了些,“你体内共有五千毫升左右的血,里面的成分的确对艾滋病人有很大帮助,如果马上把你抽成一具干尸的话,可以让

    林小菲多活八到十年。”老麦的口气变得有几分残酷。

    “能不能每次抽取几百毫升的血?”叶青衫设想道,“我知道人每两

    三个月抽次血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一直抽下去。那样就不止八到十年

    了。”

    “那样更不济事。”老麦说,“现在林小菲的体液里充满了病毒,每

    几个月换几百毫升血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麦的目光看向叶青衫

    的身后,门被推开了。

    “我是何夕研究员。”来人里个子高大的那位先开口,他指着身后的

    年轻人说,“这位是肖野,我的助手。”他转头看着老麦说,“你是麦小

    哲医生吧?”

    老麦点点头。何夕接着说:“那你应该接到通知了,你们俩都跟我

    们走吧。”

    “我们去哪儿?”叶青衫插话道,“小菲同我们一起走吗?”

    “你是说你的妻子。”何夕沉吟着,“她留在这儿继续治疗。这里的

    条件对于治疗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哪儿也不去。”叶青衫说,“我要守着小菲,是我害了她。”他倔

    强地朝后挪动着身子。

    何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错,是你害了她。但是只要你同我们

    合作的话就可以救她。你的血能帮助我们试制出疫苗,我保证到时候第

    一个获救的人就是你的妻子。所以你现在的正确做法就是马上跟我们

    走。”叶青衫眼中一亮,就像是突然打了一针兴奋剂。他稍微有点怀疑地

    盯着何夕看,但后者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显然让他放心许多。叶青衫急迫

    地站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行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们

    能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说上次检查是一次误诊。我一定会好好同你们配

    合。”叶青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截木头,像是换

    了一个人一样,“我一定要救小菲,一定要救她。”他反复地说着这句

    话,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六)……

    一阵剧烈的颠簸将叶青衫从回忆中惊醒,他这才发觉脸颊上一片冰

    凉。研究所的大楼已经遥遥在望。

    何夕研究员在研究所门口张望着,直到载着叶青衫的车子进入他的

    视线时才稍稍变得轻松一些。叶青衫知道何夕反对自己走出研究所一

    步,他知道这个面色阴鸷的中年人巴不得自己整天都待在他眼皮底下。

    这次也是叶青衫反复请求之后何夕才答应他回家看一看。不过叶青衫也

    知道何夕是对的,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叶青衫下车,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何夕的助手肖野在前面引领着

    他。叶青衫平安回来何夕显得很满意,他的步履很轻快。叶青衫知道在

    何夕眼里自己是一座金矿,不过对叶青衫来说他只是在履行一个约定,只是为了保住他想要保住的东西。保安人员并不知道他们奉命保护的这

    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在他们的记忆中就算政府高官来视察,也不过就

    是这个标准了,但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政要。他们只知道上

    边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人的安全,并且从后来的事情来看这并非小题大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老天,那个叫裴运

    山的人准是个疯子,三番五次地让那么多人来送死。

    保安只跟到三楼便止住了步履,再往上已用不着他们。何夕同叶青

    衫换上全密封工作服通过消毒通道,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向外

    隔绝了一切。门上是一行红色的字:“病毒实验区:第三级(level一3

    virus)”。

    研究人员穿上全密封工作服后变得千人一面,只能通过头部的玻璃

    罩见到人脸部的一小部分,但是并不妨碍叶青衫一眼认出老麦,因为他

    的眼神与众不同。老麦只是偶尔到这里来一次,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火,仇恨之火。老麦毫不掩饰这种眼神,只要可能他总是死死盯着叶青衫

    看,直到后者每一次都抵受不住而深埋下头。叶青衫读得懂眼神里的意

    思,读得懂那种刻骨的仇恨。但他却很奇怪地希望那眼神能够再锋利一

    些,能够变成一把刀子,刺穿自己的心肝肺腑。他止不住地想也许那样

    自己还能好受点。

    殷红的血顺着玻璃管道涌进自动采血器,采血器的刻度定在两百毫

    升处,到点后会自行停止。叶青衫独自躺在矮床上操作着,他现在干这

    事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感到臂弯处隐隐作痛,头部也有些发晕。这段

    时间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会采血一次。实际上这样密的采血频度已经有

    些超限了,但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也许他是最迫切地希望这些血流出身

    体的人。叶青衫不知道这些血在离开自己的身体后又流向了什么地方,他只见到了当何夕看到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时两眼放光频频舔动嘴唇的模

    样,那个时候的何夕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嗜血的狼。不仅是何夕,实际上

    几乎每一个研究人员见到那些血样时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们小心翼翼

    地拿着试管仔细端详,目光贼亮贼亮。采血器发出一阵短促的蜂鸣声后停止了工作。叶青衫有些疲倦地撑

    起身体。何夕从试管的丛林里踱过来,咂着嘴取下采血器。“好了,你

    去休息吧。”何夕说,目光只看着暗红色的液体,“记得多吃补充铁质的

    那几样药物。”他补充道,由于穿着工作服他的声音有些发嗡。

    “我知道。”叶青衫答应着。他想了一下又说,“你们的工作还能加

    快些吗?”

    何夕转过头来说:“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已经足够快了。”

    叶青衫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如果需要更多的血的话我能提供,我的身体很好。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影响进度。”

    何夕稍愣,他淡淡地点头说:“知道了,我们需要的血眼下够用

    了。”

    (七)

    放射免疫沉淀法检验的是病人的血清功能。看血清能不能沉淀病毒

    中某些种类的蛋白质。病毒都用放射性示踪标记标明。附有放射性示踪

    器。放射性信号的强弱同接受试验的血清中的抗体量成正比。这种方法

    比通常的西方墨点法繁琐,但是却更准确。叶青衫后来又做了两次这种

    检测,结果都表明他的确是一个感染者。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一个不

    会发病的感染者。

    何夕正在观察一份淋巴培养液对血样的反应,他看上去很兴奋。这

    些日子以来他就像是一个在无意中发现了大金矿的淘金者。上天对他真

    是太好了,让他遇到了叶青衫。攻克AIDS正是每一个医生的梦想,其

    意义无论怎样评估都不为过。医学是人类所有学科里充满最多未知,同时也是最能让人感到失意的一门学科。很多时候你有可能默默探索数十

    年却最终一无所获。因为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命运女神的青睐才行。比

    方说,你能够遇见合适的病例,并且没有走过多的弯路。比如当初获得

    诺贝尔生理医学奖的斯佩里医生正是通过一名被切除了胼胝体的罕见病

    例,才发现了人脑左右半球的不同功能及联系的。从发现叶青衫的那一

    刻起,何夕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知道自己默默无闻的日子终于要

    结束了。何夕已经看见了事业巅峰的光辉遥遥在望。

    这是一套何夕自己设计的组织培养系统,他在这个系统里养育叶青

    衫的血清。第一步是从新鲜血液中培养出淋巴细胞,也就是从淋巴组织

    中把细胞分离出来。所谓淋巴组织是指淋巴结节、脾、扁桃体等等,都

    是人体免疫系统的组成部分。只要病毒一露头,淋巴细胞必定第一个做

    出剧烈的反应。试验促生和繁殖这些淋巴细胞,然后把它同有病毒存在

    嫌疑的血样混在一起,并且定时观测,查看有没有逆转录酶出现。这种

    酶正是艾滋病病毒的名片。正是通过这种酶,核糖核酸才能复制成去氧

    核糖核酸,而这就是艾滋病病毒的遗传物质,核糖核酸复制去氧核糖核

    酸不属于人体细胞的行为。所以在正常情况下,人体组织或体液中找不

    到这种酶。要是有逆转录酶出现的话,必定有病毒混在其中。

    何夕现在做这个实验主要是想分离并活捉叶青衫体内的病毒,确认

    它的毒株类型。何夕当然希望这就是以前曾有的毒株类型,因为这样才

    证明叶青衫保持健康的确是因为能够对HIV免疫,而不是因为这是一种

    具有新特性的毒株所致。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何夕同HIV之间的搏斗已经持续很久了,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但是

    他有时候的确感到过绝望。这种攻击人体免疫系统的奇特病毒简直就像

    是专门针对人类的,它们对人类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人类自身。它们在前

    期有选择地杀死T4细胞而留下同属于免疫系统的T8细胞,从而达到长期潜藏的目的,其行为简直可称得上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比列入

    更危险的第四级的一些病毒更具有杀伤力。比如说当人感染第四级病毒

    埃波拉后将立即发病,是死是活不超过十五天便见分晓,而这正好说明

    它不适合寄生于人体。当埃波拉这种病毒寄生于它的自然宿主时—比如

    说某些种类的野兽,其宿主是可以存活相当长时间的。因为病毒感染宿

    主只是为了求生存,宿主很快死去对病毒绝对是相当糟糕的事情。而

    HIV对人体的感染过程则说明它已经彻底地研究透了人类的全部生物特

    性,并且完全适合寄生于人体,不到实在掩藏不住的地步它是绝不会露

    出本来面目的。何夕的工作台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在电子显

    微镜下放大了十万倍的某种HIV毒株。看上去像极了中国古代一种叫作

    狼牙棒的武器,那也许是所有杀人武器里最残酷的一种。何夕常常不无

    遗憾地想起已经在公元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那天被人类全部销毁了的

    天花病毒,在何夕看来那也是一种对人类极其了解的病毒。人类在还没

    有研究透彻的情况下就将其销毁未必是智慧的行为,尽管那是投票的结

    果。也许人们有无数个理由这样做,但在何夕看来这的确是毁掉了一座

    宝藏。实际上天花病毒的某些攻击方式相当类似于HIV,但是人们已经

    无法对它进行研究了。何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心痛。

    叶青衫相当合作,实际上再没有比他更合作的实验对象了。他总是

    主动地抽血,主动地要求增加实验频度,甚至主动地做能做的一切杂

    事。何夕当然知道叶青衫的心情,但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何夕也知道

    常人是不可能像专业医生那样看待死亡的,他们总是认为死亡是件不得

    了的大事情。其实在何夕看来死亡再常见不过了,人们又何必要为死亡

    难过呢?因为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

    不过现在何夕倒是真心希望林小菲能够坚持久一些,否则叶青衫可

    能会不合作。何夕已经关照医院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林小菲活着。当时他还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说,至少这个女人看上去必须是活着的。

    (八)

    “我想去看看小菲。”叶青衫突然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你现在不能出去。”何夕的口气不容置疑,“你要遵守我们的安

    排。”

    叶青衫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何夕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不死心

    地说:“就半小时,我就去半小时。我看一眼就回来,就一眼。”他求助

    地看着一旁的肖野。肖野自然明白叶青衫眼里的意思,他嗫嚅着想开口

    说话,但何夕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想帮助叶青衫的念头。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想回家看看,我们派出了多少人保护你。”何

    夕没好气地说,“你该明白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现在外边有人出上亿

    的价码来抓你。想想那个叫裴运山的家伙,上几回要不是你运气好这会

    儿早变成死人了。”

    “我不管。”叶青衫突然流出了眼泪,“我要去看她。我要去守着

    她。”他冲动地朝外奔去。

    何夕不动声色地看这一切,直到叶青衫快要冲出门的时候才冷不丁

    地说:“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叶青衫像是被重物击中了般立刻僵立当场。他转头看着何夕

    说:“你们不能那样做。”

    何夕咧嘴一笑,“我们也不想那样做,不过只要你不遵守约定的话

    我们就会宣布林小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到时候包括她的父母以及朋友在内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眼里纯洁可爱的林小菲原来并不是得的什

    么普通的传染病,而是让常人难以接受的艾滋病。”

    “我们不能那样做。”肖野脱口而出,“我们有责任为病人保密。”他

    看上去很吃惊,似乎想不到何夕会这样说。

    何夕的眼睛猛地一横,“你懂什么?”他恼怒地说,“什么是责任,我就是要说。林小菲得的是艾滋病,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是

    AIDS。我说的是实话。”

    “不,求你不要说那个词,不要。”叶青衫抱住头蹲下,他的肩膀不

    可抑止地颤动着,眼泪滴落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所以你必须听从我们的安排。”何夕满意地点头,“我已经安排医

    院给林小菲最好的治疗,她的情况相当不错。你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同

    我们配合,其他的事都不要去想。相信我吧,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

    中。你好好考虑吧。”

    何夕说完便丢下叶青衫独自朝办公室走去,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正

    在实验室的各个角落里忙碌着。何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走进办公室,但是刚一进门笑容便消失了。他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几秒钟后一幅照片

    出现在屏幕上。看上去是躺在病床上的一个人,病人的头发已经半秃,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溃烂,长满酵菌泡泡,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像一把收起来的伞。身体上面分布着许多铅灰色肿胀的卡普西氏肉瘤疙

    瘩,那是一种皮肤血管癌。病人身上许多部分长着褥疮,有些已经变成

    了流脓的小洞。病人身材中等,但体重绝对超不过三十公斤。

    照片下面是一段说明。……病人嘴和舌头常常发生剧痛,已经不能进食。今晨突然发生急

    性腹痛,吐出大量腹液。皮肤出现的大面积的皮疹正在加剧。在其身体

    的内部和外部都出现大面积感染的真菌团块。上周脊椎抽液检测结果已

    经出来,病人脊液里有少量囊球菌。现在暂时还未影响到思维,但发展

    下去将成为致命的囊球菌脑膜炎。

    外面传来敲门声。何夕猛地关掉屏幕。

    “部长要来参观。”肖野在门外说。

    (九)

    何夕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目送车队离去,肖野陪在他身旁。叶青

    衫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他真想朝车队扔颗炸弹。刚才那位侧面体形

    已经胖得像个梨子的部长和人们告别时出了点问题,当时他向在场的每

    个人伸出手表示勉励。“希望你们继续努力,艾滋病也不过是纸老虎

    嘛,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在这项研究上一定要走在世界前列。”他热

    情地重复着这句话。但到了叶青衫面前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

    他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嘴大张着却吐不出字来,只剩下一副定格的

    笑容。叶青衫当然知道对方顾忌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肖野

    最先反应过来,他机敏地伸出手去同那只失去了目标的手相握。部长紧

    紧抓住肖野的手,就像是捞着根救命的稻草。车队走远了,肖野侧头在

    叶青衫耳边说:“这很正常,部长不是内行出身,外行都是这样。”叶青

    衫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紧急事件是在大家准备返回时发生的。一队武装分子突然包抄过

    来,他们的目标相当明确地指向叶青衫。保安和他们交上了火,血光和

    惨叫交织起来,只几秒钟地上便丢下几具尸体。对方的力量相当强,像是训练有素的雇佣军人。但是保安占了地利,对方的死伤占了大头。看

    得出有人出了大价钱,否则他们不会表现得这样卖命。他们简直就像是

    忘记了死亡。

    叶青衫跟着何夕飞快地朝研究所里面跑,肖野跟在他们身后。只要

    进了门他们就是安全的。但是肖野突然摔倒了,叶青衫想也没想地便返

    回到肖野身边,何夕在门里万分着急地嘶喊着:“快过来,他们要的是

    你,不用管肖野。”叶青衫没有理他。这时一颗子弹擦着叶青衫的额头

    飞过,打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激起一溜灰尘。

    “他妈的,你小子在干什么。”一个粗嗓子男人吼道,“老板说过不

    准伤那个人一根毫毛,要是他流了一滴血你小子就别想要脑袋了。”

    叶青衫突然大笑起来,他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他一边大笑一

    边拖着肖野冲进了门。

    血,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血。

    (十)

    肖野只受了点皮外伤,是叶青衫拖着他走时在地上蹭的。何夕对肖

    野的伤势没有在意,对并没有一点伤的叶青衫却反复询问,并且要求医

    生做详细检查。叶青衫对何夕的啰唆感到既心烦又反感。“你应该关心

    的是肖野。”叶青衫大声说,“他才是受伤的人。”何夕稍愣,有些高兴

    地说:“从你的声音听起来你的确没事,我放心了。”他这才转身拍拍肖

    野的肩说以后小心点,说完他转身离去。

    “别怪他,他是一个对工作关心胜过别的一切的人。”是肖野的声

    音,他感激地看着叶青衫,“我没什么事,谢谢你。”肖野低头想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却止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有件

    事我想告诉你。”肖野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是关于你的妻子。”

    “她怎么啦?”叶青衫差点叫出声来。

    “她的情况很糟。”肖野低声说,“何夕对你封锁了消息,他怕你知

    道这个情况之后会不再配合研究。她现在已经发病,病毒全面侵袭了她

    的身体。现在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团全无防御力的原生质,成了细菌和

    肿瘤的乐园。”

    “怎么会这样!?”叶青衫痛苦地埋下头,“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了一

    些成果了吗,疫苗试制不是很顺利吗?何夕说过他保证第一个获救的人

    就是小菲,他是一流的专家,他不会错的。”

    肖野洞若观火地摇摇头说:“其实我的老师一直就在欺骗你。我们

    研究的疫苗只能使未感染病毒的人群获得免疫,根本不能治疗已经感染

    发病的人。”肖野叹口气,“也许只是因为你太想救她了,所以才会失去

    了正常的判断力。”

    冷汗从叶青衫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几乎站立不稳。长久以来的希望

    一下子破灭了,而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小菲。”叶青衫面无人色

    地念叨着,眼前晃着林小菲娇好的音容。“你要帮帮我。”叶青衫用力握

    住肖野的手,“求求你让我去见见小菲。”豆大的汗珠顺着叶青衫的面颊

    流下来,滴落在地,“我只有这个愿望,请你帮帮我。”

    肖野为难地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院子里很安静,出于安全而砍得很矮的树丛在地上投下短促的阴影。叶青衫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机敏的光。两个保

    安低声交谈着走过,叶青衫急忙闪避到一根柱子后面。

    叶青衫摸了摸口袋里的金属牌,那是肖野给他的出入卡。那东西还

    在,这让他感到踏实。只要逃出第二道警戒圈他就自由了,就可以见到

    小菲了,尽管那决不会是令人高兴的见面。他只想着见小菲,都快想疯

    了。

    “请插入出入卡。”液晶屏上面的字闪动着。叶青衫插入金属牌,片

    刻之后合金门缓缓打开。小菲,叶青衫又念叨了一声。他急速地朝外奔

    去,身影立刻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但是叶青衫立刻看到了一张网,一张无处不柔软但是让人无处可逃

    的大网张开着向他罩了过来。透过网上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张兴奋得极度

    扭曲以至于显得很可怕的脸。那个人他认识,那就是裴运山。叶青衫陡

    然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血液几乎立刻凝成了冰。他宁愿落在魔鬼手

    里也不愿意落在裴运山手里,因为他知道裴运山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运山很富有,裴运山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裴运山想多活八到十

    年。

    麻醉剂的作用袭来,叶青衫陷入昏沉。

    (十一)

    “要找你可真是不容易,前两次都让你逃脱了,我这次亲自出马才

    大功告成。”裴运山阴森森地笑,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比实际年龄要

    小。肤色很白,但眼圈却发黑。裴运山身家亿万,是与时代相契合的风

    云人物。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做准备,复杂的血液处理装置冷酷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一头等待美食的猎犬。叶青衫知道他们要做什

    么,但是他心里很奇怪地没有害怕的感觉。其实从他知道小菲的真实情

    况之后,就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他上几次也是差点被这个人抓

    走,不知道他从何得来的消息。其实想来应该很简单,是从钱那里。

    “我没想到肖野竟然会是你的人。”叶青衫说。

    “他并不是我的人,他只是为钱。”裴运山显得很得意,“反正你活

    不了多久了也不用瞒你。其实你应当有所察觉的,他总是在给我们提供

    抓你的机会,包括上回他故意摔倒在地拖延时间。不过当初我们找到他

    时他一口就回绝了,但是我从来就只用一个办法。”裴运山顿了一下接

    着说:“那就是不断地加钱。只要他一摇头我就加钱。后来他摇头时越

    来越犹豫,再后来变成了点头。”

    裴运山仍在止不住地笑,他一直兴奋得发抖。他贪婪地盯着叶青衫

    看,就像是盯着猎物的一只野兽,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这么说真的是他。”叶青衫叹口气,他其实只是试探不想一语中

    的。叶青衫眼前晃过肖野亲切的笑容。但现在这笑容却让他一阵阵地从

    骨子里感到寒冷。

    “你真的想抽干我的血来让自己多活几年?”叶青衫这时反倒冷静下

    来了,他有一种想要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荒谬的冲动,“你应该知

    道我的血对这个世上的无数人有多么重要,我有可能拯救上亿人的生

    命。而你只因为自己可以多活几年就要毁掉无数人的希望。”

    “你是在给自己求饶吗?”裴运山咧开嘴显出了解的表情,“一个没

    有了我的世界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怎么会去管这种事情。世界的好

    坏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的生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到世上来只是短短的一辈子,活着时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临到死了才发觉一切都

    是虚幻。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这个世界对我一直很好,让

    我很有钱,让我有很多女人,让我过着很舒服的日子。不过这个世界不

    该产生出HIV来,差点终止我的快乐。不过现在好了,世界又把你带来

    了。我早知道这个世界上钱是无所不能的,我出钱,于是便有人替我找

    到了你。你既然可以把自己的血布施给何夕搞研究,自然也可以把血布

    施给我。这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治病救人。”

    “同你相比世上没有几个人敢称无耻。”叶青衫发出惨笑,但是声音

    很干涩,“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知道这没有用。不过我想请求你允许

    我见我的妻子一面。她快死了。”

    裴运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青衫说:“你认为我会不会答应这种与我

    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请求。”他转头去看几名正在忙碌的医生,“我已经

    过了潜伏期,就要转入发病期。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挨一年半载。不过你

    的血能够让我活得更久,八年十年也许更久,到时候肯定会有新的治疗

    药物出来。我不会忘记你的,至少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虽说是不大情

    愿。”

    叶青衫的脸变得纸一样白,在裴运山面前他实在太嫩了,根本不堪

    一击。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像裴运山这样的人有多么可怕,因为他们根本

    不相信有神,也不相信有报应,他们只相信自己,所以世界上没有他们

    不敢做的事。叶青衫突然想到也许正是因为世上有裴运山这样的人,所

    以上苍才会降下HIV这样的灾难。

    叶青衫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裴运山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一幕,不

    知道叶青衫是为了什么。“你做错了一件事。”叶青衫突然说,“你不应

    该让我醒来也不应该同我说这些话。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叶青衫的舌头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的双唇间半吐出一粒白色的胶囊,“这里面

    含有剧毒,是我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人的。如果你再逼我的话我就咬破

    它,几秒钟内我的血液就会变得没有一点用处。”

    裴运山的眉毛跳了一下。“你不会那样做的。”他说,但是语气已经

    很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眨眼间输得精光的赌徒。

    “你可以试试。”叶青衫口气很坚定。“马上让我离开。你应该知

    道,死亡对我而言并不可怕。”叶青衫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口注视着裴

    运山。

    裴运山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摆摆手说:“好吧,你可以走了。

    只要你活着我就还有机会。这一回我的确犯了错,下次你不会这么走运

    了。你走吧,你该知道我的哲学。我不会杀你的,这对我没有任何好

    处。我要的是对我有用的你。我不会放弃的,你逃不过我的掌心,总有

    一天我会抽光你的血。”裴运山这样说着的时候已经变得咬牙切齿,他

    的整个脸庞都扭曲了。

    不远处传来器皿打碎的声音。一名面无人色的医生慌忙收拾着地上

    的渣滓。

    (十二)

    周围很安静,没有危险的征兆。叶青衫翻过墙,他的手掌蹭得发

    红,但是他的脚刚一着地就被一只手抓住了。他悚然回头,是老麦。

    “你太傻了。”老麦揭下脸上的口罩说,“谁都能想到你会上这儿

    来。何夕他们早来了,而且我敢打赌那个叫裴运山的家伙也在附近等着

    你自投罗网。”“我刚从裴运山那里逃出来。我只想见小菲。别的事我没有去

    想。”叶青衫说,“就算死我也要先见小菲一面。”

    老麦垂下眼帘,过了几秒钟后他开口说:“当初我知道你连累了小

    菲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真想一刀杀了你。不过现在我没那么恨你了,你并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样坏。我现在相信你是爱小菲的,也许在程度

    上还远胜于我。”

    “是我害了她。”叶青衫摇头,神情惨淡,“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

    能原谅自己。帮帮我,让我去见小菲。”

    老麦开始脱衣服。“你换上我的衣服,再带上我的证件。我在这里

    有些熟人,我打电话让他们替你做掩护。小菲在714特护病房。”老麦的

    语气变得有些苍凉,“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帮你。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

    恨你,我只是因为林小菲才这么做。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们没

    能骗她多久。她需要你,虽然她亲口对我说不想见你。”

    “她真这样说。”叶青衫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恨我?”

    老麦低头看着地下,过了半晌才摇摇头。“不,她自始至终都没有

    恨过你。她不想见你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所以你待会

    儿最好只是从远处看看她,不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否则她一定很伤

    心。”

    泪水立时漫过了叶青衫的眼睑,使得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即使戴着口罩他仍然感到一丝苦涩的味道进入了口腔。“我知道。”叶青

    衫用力点头,“我只要看看她就行。”……走廊里有两三个人在转来转去,叶青衫认出其中有裴运山的手下,他不自觉地牵了下口罩。714病房的门虚掩着,叶青衫小心地朝前走。

    他正在想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710的门里伸出来抓住了

    他,将他拖进门去。

    “你是叶青衫吧。”高个男人除下口罩,“老麦对我说了你要来。”他

    指了指窗台,“我们只能从窗外翻到714去,过道上全是埋伏。”

    一跳下714的窗台,叶青衫便焦急地环顾着这间很大的病房,各种

    设备应有尽有,看来医院还是尽了力的。“小菲在哪儿?”叶青衫急切地

    问。

    “她在里间。”高个男人指着里面的方向,“按老麦的安排我给她注

    射了镇静剂,她睡着了,否则她是不会让你见她的。”

    叶青衫已经冲进去了,然后他便见到了病榻上的林小菲。尽管事前

    有心理准备但叶青衫还是僵立在了当场。这是小菲吗?这是那个长着一

    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声音很好听,并且总露出酒窝的小菲吗?这就

    是曾经爱着他也被他爱着的小菲吗?叶青衫不禁掩面唏嘘。

    高个男人有些紧张地走过来,说:“你该走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

    叶青衫突然掏出了一把枪指着他。“你干吗?”高个男人惊恐地问,“你

    要做什么?我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叶青衫止住眼泪说:“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敢反抗的话

    我是不会手软的。”……

    “都接好了?”叶青衫有点不放心地看着仪器上复杂的管线。“都……好了。”高个男人无比害怕地看着叶青衫,他觉得这人肯定

    是疯了。换血,而且是全部。上帝,除了疯子还有谁能想出这么疯狂的

    主意。

    “那好,你来操作。”叶青衫伸出针孔累累的手臂。“像扎静脉这种

    初级活不用我教你吧。等等,”叶青衫加上一句,“她不会有危险吧,我

    是说比如由于血型不合导致血液凝固之类的。”

    高个男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不……不会,仪器能自动对抽出

    的血液进行处理,但是,你会失血而死的。”

    “这不用你管。”叶青衫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继续吧,我准备好

    了。”叶青衫毫不放松地拿枪指着高个男人。我只想救小菲,叶青衫

    想。他的眼前晃过何夕的脸,他一定会很失望的,不仅是他,世上很多

    人都会很失望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正在做。”高个男人已经汗流满面,他在心里咒骂着老麦,做这种事情会让人一辈子都做噩梦的。

    “你一直都负责治疗小菲吗?”叶青衫突然说。

    “是的。”高个男人停下来,“一直是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叶青衫急迫地问,“无

    论是什么事情。”

    高个男人想了想说:“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很多,但只要一清醒过来

    好像总是在写信。她写得很吃力,一天写不了几个字。”“写信。”叶青衫疑惑地说,“信寄给谁了?”

    “她没有寄过信,好像给什么人留着。”

    “信还在吗?”

    “在病人带来的装随身物品的小箱子里。我们没有钥匙。”

    “是一个粉红色的小箱子吗?”叶青衫摸了摸身上说,“我有钥匙。”

    (十三)

    亲爱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清楚

    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尽管你曾经打算向我

    隐瞒。而且老麦也没能拗过我的坚持,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知道我怎

    么想的吗?我恨过你,但是这段日子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不怪你,真

    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就算你曾经背叛过我,但我知道你始终是

    爱我的。也许有人会说我傻,说我是自欺欺人,但如果说我们曾经拥有

    过的那么多快乐时光都是虚假的,如果说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世界上最动

    听的话语也是虚假的,如果说当我成为你的妻子时内心里涌起的巨大幸

    福感也是虚假的,如果说你看着我的那种深情目光也是虚假的,那么我

    宁愿马上去死。

    我不后悔嫁给你。真的。尽管我差不多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

    是,我不后悔。你后悔娶我吗,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

    有件事我想委托你替我完成。我知道这种病到了晚期会很可怕,会

    失去知觉和思维,整个人都会变形。我害怕那一天到来。所以我想请你

    帮助我,让我有尊严地死去。这是我求你办的第一件事情,请一定要答

    应我,亲爱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情,也是我之所以写这封信的最主要的原因。

    老麦告诉过我,如果把你的血一次性地全部输给我的话能够让我多活八

    到十年,到时很可能会有新的治疗方法问世。亲爱的,这正是我最担心

    的事。我知道爱我的你有可能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我了解你,我是凭我

    们之间的感情做出这个判断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毫不犹

    豫地这样做。但是,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你没有这个权力。我们只

    是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两个人,我们的故事无论对自己而言多么重要也只

    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但是,你的生命现在已经关系到无数人的幸福,你

    可以为我牺牲,就如同我也可以为你牺牲自己一样,但我们无权将无数

    人的希望拿来殉葬。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我的良心将永难安宁。无

    论如何请不要陷我于那样的境地。

    你懂我的意思吗?亲爱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着

    进地狱。如果我活着而你连同世上的无数人却因为我而死去,那我活着

    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见面。如果不能的话这就算是我的遗言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尽管那真是短暂得让人想

    起来就感到心痛。

    永别了。

    —永远属于你的小菲

    手枪“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叶青衫撑住额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

    的脸上淌落下来,打湿了手里的信笺。高个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

    切,他想跑但终是不敢。“你给老麦带个口信,请他告诉何夕我在这儿。”过了半天叶青衫终

    于开口说话,他小心地将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使劲地按了按。

    林小菲依然沉睡着,她已经没有多少头发,嘴唇同面色一样的苍

    白。由于喉部感染真菌她呼吸时发出难听的声音。是的,她已经不再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林小菲了,不再是当初让叶青衫和老麦辗转反侧反

    目成仇的林小菲了。但是—在叶青衫的眼里,此时的林小菲却是她一生

    当中最美丽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洒满圣洁之光的女神。

    叶青衫虔诚地俯下身,以面对女神的心情在林小菲苍白变形的散布

    着黑褐色真菌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十四)

    何夕还没有从上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显

    得有些神不守舍。还有比在努力之后看到成功的曙光更让人高兴的吗?

    下属们也和他一样兴高采烈,整个研究所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何夕知道

    这种情绪并不利于工作,但是偶尔为之也不为过。“肖野,看到叶青衫

    没有。”何夕随口问了一声,话一出口他才想起肖野已经在两个月前被

    捕入狱了。何夕吁出口气,叹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走错了路。不

    过,自己当时知道真相的时候也许是太气愤了,竟然一拳打碎了肖野的

    下颌……

    何夕用力摆摆头,甩掉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这些不算什么,我总

    算成功了,这真让人高兴,尽管还要等上一年多才能有实际的应用。不

    错,这一年多里还会有很多人因为无法享受这个成果而感染上HIV最终

    死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丝毫无损于我的成功。何夕的嘴角露

    出满意的笑容。叶青衫轻轻地躺在了采血器的支架上,所有人都在外面的大厅里欢

    庆,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叶青衫给自己接上了采血针。叶青衫环

    顾着四周,目光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终于

    缓缓闭上了双眼。

    采血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叶青衫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刮尽胡须

    的脸上一片安宁,一滴细小的泪水正缓缓自他的眼角滑落。叶青衫的双

    手叠放在胸前,手里拿着一朵初露芳菲的玫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

    一角白色的信纸。

    那是一封信。一封叶青衫写给这个世界的信。……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终于可以让自己解

    脱出来。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我看清

    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为何上苍会选中我,让我拥

    有这些令人永生难忘的经历。我不知道后来的人会怎样评价我这一个

    人,老实说我也并不关心这个。

    人们告诉我说,我之所以能够对HIV免疫是因为我的血液系统产生

    了突变。尽管我不会发病,但是我的血液里满是病毒,我的血变脏了。

    但是,仅仅是我的血变了吗。你们的血难道就没有变吗?肖野的血难道

    不是变黑了吗,裴运山的血难道不是变臭了吗,而何夕的血则是变冷了

    —尽管他的学识无人能比。这段时间我常常会想到上帝,圣经里的这位

    脾气暴躁的全知者总是常常给世人降下灾难。以前我觉得他是一个暴

    君,可现在我却觉得上帝真是很公正。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血变

    的世界应该受到惩罚。不过我终究没有失掉希望,是的,希望—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词。这都是因为我的妻子林小菲,她虽然也感染了

    HIV,但我敢以自己的生命起誓,她体内流淌的血是世界上最干净的。

    小菲,当我写下你的名字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你美好的面庞。我常

    常在想命运待我真是太好,让我遇见了你。而你成为我的妻子更是我生

    命中的奇迹。今天清晨我去看望了你,你已经一连昏睡了几天。我知道

    可憎的病毒正在吞噬你的生命,它已经完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你要求

    的事情我会照办。我已经签了委托书,今天就会有医生来执行安乐死。

    你将会如你所愿的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小菲,现在第一支疫苗已经试制成功,人类征服艾滋病这个可怕恶

    魔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HIV毁了我的生活,但是我最终扼住了它的咽

    喉。人们打算在今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再陆续从我身上抽取到三千毫升左

    右的血液,然后以此为基础开始规模化的疫苗生产。但是他们不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抽血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到时我会将采血器的

    尺度定在六千毫升的位置上。是的,这将是我全部的血液,我会同你一

    道离开这个世界。

    别为我担心,小菲,其实现在正是我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刻。很

    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无法摆脱的阴影里,而直到现在我才感到了轻松。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没想到我们初恋时的这句

    话竟然真的成为了谶语。现在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流出了眼泪,可我记

    得当初我们俩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笑得像两个小傻瓜。如果我没有感染

    上HIV,也就不会有我们的悲剧,但也就无法发现我是一个血变的人从

    而减少无数另外的悲剧。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但让我永远都无法

    释怀的是我让我的妻子成为了这出悲剧里最无辜的女主角。对爱情的不

    忠是我身体上的毒瘤,现在我终于可以勇敢地挑破它了,可以去除掉里

    面的脓液。只有这样我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那样的纯洁善良。亲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血已经脏了—尽管对裴运山那样的人来说

    它是无价之宝—我要流尽它。我将重新找回昔日的干净之躯,我将如释

    重负地带着新生的喜悦,带着玫瑰花,与你相约。

    爱你,小菲。

    天堂再见—

    后记:

    本文的原名叫爱别离,后来一度改作血变,再后来我还是决定用原

    名。爱别离是佛家所谓人生八苦之一。此八苦为生,老,病,死,爱别

    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别的就不多说了。

    写完此文不久即看到一则有意思的文章,大意如下。

    古老绵长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孕育了人类文明史上曾经盛

    极一时的灿烂的巴比伦文化。最后,纯洁善良的母亲河却无可奈何地目

    睹了巴比伦王国走向灭亡。

    在公元前六世纪以前,巴比伦城一直是地球上的第一大都市,城墙

    有100米高,25米厚,38000米长,250个城门一律由黄铜精铸而成。高

    耸入云的空中花园被后世的史学家列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在这座城市

    里生活着骄傲的700万人口。

    对巴比伦的灭亡有多种解释,但其中的一种令人深思。

    政府有法令鼓励女子卖淫,并冠之以“神圣的妓女”之称,且奖励私

    生子。在首都,人们把几位女神淫艳的雕像供奉在各处神庙里,许多崇

    拜她们的年轻貌美的少女结成“礼拜党”,住在寺庙附近简陋的房子里,光明正大地接待嫖客。她们一点也不感到羞耻,反以女神自居。巴比伦

    的男人名正言顺地普遍纵欲。

    可怕的性病开始出现并最终广泛流行,当时的医生束手无策。一旦

    得了性病,就像如今得了艾滋病一样,被认定为死亡。

    接下来便是:人口急剧减少、性病急剧流行……

    毁灭前的巴比伦人已经意识到这个城市即将毁灭,他们怀着绝望将

    最后的悲号刻在了城砖上。几千年过去了,强大帝国已经被时间的黄沙

    掩埋。而这些文字却仍然静默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嘶喊着什么:

    一种丑恶的病症,结着无法诊治的疮疤,被死亡咬定……平?行

    虽然黄昏时的太阳稍微有点刺眼,但我还是立刻看到了浅坡上无涯

    的芳草和芳草间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发从她的额上倾泻而下,在小巧

    的脸庞上留下了线条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就藏在这片阴影里畏葸而好

    奇地看着我们,她肯定不知道,在我们眼里她就是历史。

    (一)

    “所谓奇点,通常是指函数中的某些变量取值,正是在这些点上产

    生了无穷。”

    当托尼教授指着黑板上的这句话摇头晃脑时,教室里的其他人都拿

    手帕捂住鼻子躲避漫天飞舞的粉笔灰。没人弄得清楚为何托尼教授总是

    喜欢拿着从古董店里买来的粉笔乱挥一气而对液晶黑板弃之不用,只能

    暗自庆幸全校只有这么一个老学究。

    “……我举个最基本的例子。”教授舔舔嘴唇,这使得他的脸色更显

    得红白分明,“对于五除以X这样一个函数,当X等于零时,也就是说,五除以零等于多少?嗯?”

    “无穷大!教授。”

    话一出口我便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件傻事。后来才有人告诉我说托尼

    教授在课堂上提问时从来都无人搭理,因而他早就习惯了自问自答。这

    时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这个人干掉—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当时我的声音又大又清脆,我想这可能是托尼教授在教学生涯中享受到的最热烈的一次反响,所以他大大地激动了,不久他便极不民主

    地、生拉活扯地把我从考古系转入了他的门下。应该说此后一段时光我

    是全校精神最愉快的一个学生,每天托尼教授不请三趟我是不出被窝

    的,而在课堂上我的嗓门永远都比托尼教授要高得多—谁让我是他唯一

    的正式门生呢。不过等到快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学的东西跟任何一

    家公司都沾不上边,难怪教授原有的几个学生早就跑了个一干二净。于

    是我后来常向人总结道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件事就是出于好奇而去听了

    托尼教授的那堂课。

    记得在我回答了那个问题之后托尼教授激动了半晌,尔后便对我

    说:“照我说你不是答错了,而是没答全。应该说等于任何数都可以,任何数都可说是无穷大或无穷小,因为数字本身是无限的。”

    顺便交代一句,托尼教授研究的课题是“时间本质”,这个伟大的问

    题不问谁都知道,而一问谁都不知道。但人们多少年来不知道却也过得

    舒舒服服毫无不便,而我在知道那么一点点之后反倒不知道该上哪儿去

    找个饭碗了。当然出路还是有,就是继承托尼教授的衣钵,然后在几十

    年后找一个会做“五除以零等于几”的倒霉蛋把衣钵传下去。这条路自然

    能让托尼教授满意但却不能让我满意,所以我又回过头去捞了个考古学

    的博士头衔。

    到考古研究院后的第三年我有了一项惊人的发现,我在云南元谋地

    区的一次单独考察中找到了一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东西,确切点说是一些

    刻在黑石上的古怪文字。几天后经巨型电脑处理的结果交到了我手里,那些文字是一些知识,诸如“大地是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阳是

    一颗星球”……同时另一份资料也同时送达,上面记录着同位素年代检

    测的结果:这些黑石是一万两千年前的东西,也即公元前一万年。虽然

    大部分文字都还未能译出来,但仅有的这些已足以令我震惊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黑石的许多地方竟写着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科学。”

    就在我回到研究院里并开始犯一种叫作头疼的毛病的时候,托尼教

    授找到了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造了一架机器。”

    (二)

    教授拉开了门。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柔如同咏叹的低喊,同时我看

    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活泼地惊跳开,一些大而艳丽的野花在这个身影上摇

    曳着。

    “何夕,快来。”教授叫我。

    其实我已经自己跑出来了,虽然黄昏时的太阳稍微有点刺眼,但我

    还是立刻看到了浅坡上无涯的芳草和芳草间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发从

    她的额上倾泻而下,在小巧的脸庞上留下了线条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

    就藏在这片阴影里畏葸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她肯定不知道,在我们眼里

    她就是历史。

    夜色开始降临,银盘一样的月亮从远方的群山之中探出脸来,她像

    一只灵巧的山鹿一样领着我们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如瀑的黑发混合了

    无名野花的芬芳在我眼前舞蹈般地飞扬,恍然间我突然有了一种梦幻般

    的感觉,我觉得她就是女神—月亮女神。

    这是一个森林中的城市。

    连绵不绝的木质房屋排列成整齐的街道,凿空的石槽从高山之上引

    来泉水,滋润每一个角落,归来的农人与猎户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大声

    的喧哗连同城市上空缭绕的炊烟混合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气息。他们自称轩人,这里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他们的头人“威

    普”也住在这里。轩人慷慨地收留了我们,想到竟然生活在公元前一万

    年的城市里我不禁恍若梦中。

    托尼教授的确是个天才,到现在我才总算有些明白了“五除以零”这

    个问题有着何等深奥的内涵。托尼教授说:“无穷这个概念只是数学和

    哲学上的一种表达形式,其本身是极不准确的。例如从牛顿的理论出发

    可以证明宇宙是无穷大的,但这个表述本身就说明该理论是有缺陷的。

    后来果然就由爱因斯坦的理论证明了宇宙是一个有限大小的弯曲空间,但是爱氏的理论上也有奇点,比如爱氏理论中当物质以光速运动时产生

    了无穷大的质量和捉摸不定的时间。实际上爱因斯坦也认识到了这是局

    限所在,他也承认在奇点上会有新的一套理论,不过他一直都没能找

    到。”

    托尼教授说这番话时语中充满伤感,我也知道在寂寞中前行几十年

    后才有所收获,伤感也在所难免。我们谈话的时候有一只公元前一万年

    的大鸟在屋外的大树上嘎嘎乱叫不已。

    对托尼教授来说此行的目的已完全达到,我们已测出并完全确定了

    此时的年代,这证明他建立的那一套用来描述奇点时空的方程是正确

    的。的确,从旧理论出发五除以零既等于一亿也等于一万亿,就像旧理

    论认为光速物体的每一瞬既等于两千年又等于一万年,托尼教授所做的

    就是把答案定在了唯一的值上。在他的机器里我们曾在失去时间的那一

    瞬里由物质到能量又由能量到物质地走了一个来回,而也正是在这轻灵

    无质的一瞬里我们才得以在光速里回到了一万两千年以前。现在一切都

    很顺利,所以托尼教授开始提出返回了。

    我当然不答应,我说:“还有历史问题!你没听见他们在说大地是一个球体吗?”

    看来托尼教授虽然是个科学天才但无疑是个语言白痴,他怔怔地看

    着我说:“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这是事实嘛。”

    我差点没气晕:“可这是在公元前一万年!”

    托尼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真的让我晕过去了,他起劲地嚷嚷,脸上

    是捍卫真理何惧杀头的神情,“公元前一万年的时候地球也是一个球体

    嘛。”

    (三)

    我到来不久便知道了“月亮女神”的名字,人们叫她“莎莎”,同时人

    们也这样称呼一种多汁的红色浆果。她是头人威普的女儿。

    没人刨根问底地询问我们,只有一个表情严肃的青年人不时来教导

    我们学习语言,他的眼中有淡淡的掩藏不住的优越。相比之下我学得比

    托尼教授快得多,他老人家的确是个语言白痴。

    莎莎那天突然到来的时候我正在暮色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枚莎莎

    果,她在花影里轻快地奔跑,月光把她幻化成飞动的风景。

    她叫我们去看大神照镜。

    大火猛烈地燃烧着,那么多人聚集在广场之上,跳着一种姿态狂放

    的舞。他们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激动、敬畏、崇拜等等各种神情在无

    数张脸上浮动着。在这样的时刻,森林的巨大暗影退去了,森林的潮

    湿、恐怖、阴冷也被眼前这冲天的大火赶得很遥远,兽与鸟的嚎叫虽然

    还不时传来,但却显得那样渺小和无奈,仿佛也震慑于了这森林中的神秘之火。

    火!先人们点燃的最初之火啊!虽然此时还只是森林里的一隅之

    光,但却充满着无比强韧的生机,而且我知道,在遥远的将来这束火焰

    会彻底照亮这颗蓝色的星球。这时一股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的情

    绪立刻包围了我,令我几乎掉下泪来。

    突然,一切静止了,只听得见大火的喷吐声和硕大的树枝在火中发

    出的爆响。我这才注意到广场中央高耸的圆台上站立着两个人,一个是

    头人威普,另一个我不认识,旁边便有人告诉我这是威普的副手米高,威普披散了头发,手中拿着一把石剑直刺天空,而米高则在……则

    在……

    我看不见米高了,同时我也看不见这火、这人群,因为我看见了莎

    莎。没想到她离我那么近,竟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站立着,不

    时踮起脚来,急切地看着圆台,小巧的唇被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她的

    眼睛被希望的光烧灼着,但我又分明看到一丝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忧郁

    在那希望之下显露。火光勾勒出她窈窕娇好的身姿,火光的跳荡使得她

    的脸庞及身影都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如同夜色中的精灵。这一刻我清楚

    地感到自己被灼痛了,因为她的忧郁。可这是因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急忙顺着她的目光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圆台上。威普在激

    烈地宣讲着,他的话急促古怪如同咒符,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他似乎

    是说当月亮升到两棵树高的时候大神就会降临,并把月亮拿走,因为月

    亮是大神沐浴时用的镜子。他还说大神用完后会把月亮归还给人们的。

    我陡然间觉得头有些晕。我是不是听错了。威普,公元前一万年的

    一个部落头人竟然在—预测月食!他凭的是什么?他知道牛顿定律吗?他有电子计算机吗?我的头快裂开了,我真想去问问托尼教授到底有没

    有弄错时间。

    火渐渐熄灭,月亮缓缓地爬升着。广场上安静得似乎能听见月亮升

    起的声音。一棵树……两棵树……

    三棵树。

    月亮还是月亮,大神没有来。

    (四)

    我听见一声痛楚的低喊,然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捏得发痛,是莎莎!她深埋下头,眼睛里充满悲伤,我的手可能被她当作自己的衣

    角了。她的手小而柔软,也许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已经沁出了汗水。

    面色苍白的威普痴立着,没有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些什么。米高一语

    不发,人群已开始骚动不安。

    必须帮帮他,我对自己说。倒不是因为他是莎莎的父亲,而是因为

    他在公元前一万年的时候试图预测月食。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哪里知道今天有没有月食。

    对了,托尼教授!说不定他知道。于是我忙问他今晚有没有月食。

    老家伙两眼一瞪:“没有现在的天文资料我根本不知道月球的方

    位,叫我怎么告诉你。”

    我感到一阵透心地发凉,虽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败会给莎莎带来什

    么,但仅凭她脸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悲伤我也知道后果一定很糟。但是老家伙又接着说道:“除非……你能将某次月食的准确情形告

    诉我。”

    他一说我便想起在我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那晚发生过一次月全食,我

    还记了日记的。

    “……没有,真没有。”老家伙听完我的叙述,一句话就把我打进了

    冰窟。人群的喧哗渐渐失去控制,有几个人已经冲上了圆台,推攘着头

    人威普。莎莎绝望地啜泣着,晶亮的泪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让我感到一

    阵阵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确确帮不了她!

    “你急什么?有你什么事呀?”托尼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吞吞

    地接着说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我算出再过四十分钟月食就会

    开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凌晨了。”

    我一下子乐得跳起三尺高,这个老家伙居然在耍弄我!不过我顾不

    得和他理论,拉起莎莎就往圆台奔去。莎莎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温驯地任由我拉着她狂奔。

    终于登上圆台了,我一把推开正在纠缠威普的人群,大声说

    道:“头人没说错!大神是要来拿镜子的,但大神昨天托梦给我说今晚

    有事耽搁,要迟一点再来拿,等到十二点……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

    指,“等到月亮升到那里的时候大神才会来!”

    莎莎沉静地看着我,她的双眼如同暗夜里幽远的星星。

    人群只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过是被收留的一个小人物,他们根本不

    相信我。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等一下证明我说谎,我愿意死在这里!”

    四周霎时便寂静下来。我缓缓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递给莎莎一根绳

    子,然后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说:“捆住我,莎莎。”

    在莎莎动手捆我的时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惊慌起来,局促

    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饶地看着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开。

    托尼教授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科学天才,他穿破一万两千年的时间阻

    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测出了这次月食。当月亮缓缓滑到我手指的那个方

    位时月食开始了。

    狂欢。

    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暂时没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么多人,那么

    多人!先人们吭唷着无字的歌谣,喑哑而激昂。即便歌谣无字,即便时

    光阻隔一万两千年,但我还是听懂了,那是对神秘自然和无穷宇宙的不

    尽向往。这就是我们的先人啊!这就是我们的先人的歌啊!

    狂欢使人们彻底忘记了我,于是我被稀里糊涂地捆了一整夜。

    (五)

    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现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进入他的生活领地。我

    这才发现威普有着极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一万两千年后我

    们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自上代人传留下来的之外,很大部分都

    是由他发现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镜片观测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与欧

    氏几何原理相媲美的几何学,他甚至用木头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能飞的滑翔机,而上次他对月食的预测仅仅错了几个小时。这

    个公元前一万年的头人竟然超越了几十个世纪!

    看得出威普对我很满意,他并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给我托梦的。白天

    他忙着安排轩人的生活,晚上,总是独自坐在凄冷的夜色里向永恒的宇

    宙倾注智慧。他那种孤独而庄严的身影常常令我产生一种神圣的感动,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这样的天才曾经忍受孤独并在

    孤独中探求真理,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都湮没无闻了,比如我知道

    的,威普的名字便没有流传下去,而实际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书里

    的资格。可惜时间的黄沙太厚重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露出来的一小块表

    面。

    我唯一的不安是关于米高,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对我似乎特别

    在意。时不时地,我的后颈会感觉一道森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

    了。但这点不安根本不算什么,它怎能和每天能与莎莎见面的快乐相比

    呢?

    莎莎有乌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肤像琥珀一样柔滑,莎莎在草地里穿

    行的时候就像一只鸟。我们在绕着薄雾的丛林里奔跑,在散落着红色果

    实的溪流旁嬉戏,在高山之巅目送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并把世间万物沉

    入苍茫……

    莎莎的眼睛里充满快乐,十九岁的莎莎快乐起来的样子真是动人极

    了。

    我们经常会碰到莎莎树,今天更是发现了一大片,娇艳的果实如同

    宝石般坠满枝头。莎莎欢呼着使劲跳起,摘取着一颗又一颗莎莎果。

    “何夕,这个最大的给你。”莎莎递给我一个,许是因为用了力,她的脸灿若云霞。

    我接过来,我感到浆果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一股奇妙的情绪驱使我

    把莎莎果送到嘴边,然后,我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莎莎立时脸红了,她紧张不安地埋下头,“你怎么……不吃?”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惊跳了一下,但并

    没有挣开,这鼓舞了我,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莎莎,我喜欢你。”

    她低着头没出声,但我的手指上却突然感到了两颗泪珠的垂落。我

    吓坏了:“怎么了,莎莎?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我说错了?”

    她抬起头,一种近于幻灭的悲伤从她的眸子里射向我,我从未见过

    谁的眼睛会悲伤若此。

    莎莎就这样看着我并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吗?”

    (六)

    “你不仅有语言天赋,同时还有舞蹈天赋。”托尼教授不无揶揄地叼

    着烟斗评价道。

    这时我正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随着托尼教授的讲述我才知道那天

    我和莎莎分手后便钻进果园吃了一大堆发过酵的果子,然后便像模像样

    地跳了一通迪斯科。而极具欣赏水平的轩人们也立即受到感染迅速加

    盟,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而且,有人已经把这些动作加到壁画上,有朝一日被发掘出来还

    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托尼教授微笑着说。“莎莎离开我了。”我轻声说了一句。

    “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了。”托尼教授内行地点着头,“其实很简

    单,莎莎是轩人的神女。轩人每年都从初生婴儿中根据一定规则选出一

    名神女,等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奉献给大神。神女是不准与常人结合

    的,这个风俗从古至今绵延不绝,只是到了莎莎这一代有了一些变

    化。”

    “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只怪你太粗心了,这些本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轩人的婚俗吧,女

    孩十五六岁就出嫁了,而莎莎都十九岁了。好了,还是说正题吧。你肯

    定也感受到了,头人威普有着极高的智慧,同时近千年来气候宜人物产

    丰富,轩人也没有经历大的自然灾害,因而他们对自然力量的产物—神

    —的信奉也不如祖先强烈,威普以及上几代人中的一些智者正是在这样

    的情况下研究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成果。这倒是同我以前的某些想法相吻

    合。”托尼教授稍停片刻后接着说,“其实人的生物智力在几千年中是几

    乎没有多大变化的,比方说将微积分讲给轩人们听也是能够理解的。所

    以我对轩人们现在取得的这些认识丝毫都不感到奇怪。”

    “可这和莎莎做神女有什么关系?”

    “用神女敬神的前提是轩人一直相信大神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但

    你想想,当威普已经发现大地是一颗星球,月亮也只是一颗星球,而人

    也可以预测出大神何时来沐浴照镜的时候,他对神还会笃信无疑吗?实

    际上正是由于威普的怀疑与反抗才使得莎莎活到了今天,否则她早就在

    五年前被送上祭坛了。”

    我想我听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莎莎眼中那种能穿透一切掩饰的忧伤从何而来,只因为她从降临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被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她是在何等巨大的压抑下追寻并热恋着生命啊!她发自内心地珍爱着每

    一棵树,每一茎草,每一枚果实,现在我才知道她其实是在热爱生命本

    身。她是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在世间留下开朗与美丽,她把那些即便是

    男人也不可承负的悲伤都埋在了心底!而愚妄的我竟然那么蛮横地去触

    动她最怕人提起的心事!

    必须帮助她!我暗暗发誓。

    (七)

    威普正对着地上的一堆石头发呆。我大声叫他,过了好一阵他才长

    长地吁出一口气。

    “什么事?”他似问非问,眼睛仍盯着那堆石头。看来我得先解决他

    的问题了。“头人,您在想什么?”我问道。

    “这问题我都想了几年了,不知为什么我这样摆出来的星图总跟观

    察到的不大一样。”

    我凑过去,那堆石头中正中的一块上写着“地”,而写着“日”以及显

    然是太阳系行星的名字的石头则摆在四周的几个同心圆上。我微微笑

    了,轻轻地把“地”和“日”交换了一下。

    威普一愣,然后他瞑目像是在推证,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

    他的脸上欣喜若狂:“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太笨

    了,哈哈哈……”

    然后他转头向我:“何夕,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好,今天你可以随

    便提个要求,我都答应你。”我鼓足勇气道:“我想,请您废除神女敬神的规矩。”

    威普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也

    不由自主地牵动着。

    我盯住他,急促地追问:“您知道是没有大神的,对吧?大神照镜

    —应该叫作月食,是你测算出来的,对吧?”

    “大神,有?没有?”威普的神情恍惚了,“阿妈说过,阿妈的阿妈

    也说过,米高也在说,很多人都在说,我们轩人是大神之子,大神给我

    们火,给我们森林,给我们……我们……”

    威普突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我怅然地退出来,却不想正与米高碰个正着,他看着我的眼神冷如

    刀锋……

    “……生人之初,天地陷落,生灵涂炭,大神慈悲,飞舟临世,灾

    难方遏……”

    我读着轩人“祖碑”上的这段文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证轩人更早

    的历史,结果我发现轩人的大神是个非常扑朔迷离的概念。没有形状,没有性别,似乎仅仅只是一个音节,但这个音节却具有非凡的震撼力,在轩人生活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

    不过,这种痕迹近几百年来又确乎在减退,比如像我这样的一个外

    人在以前是断然无法见到“祖碑”的。这段时间里我差不多全部找到了一

    万两千年后出土的那些文字,但奇怪的是我自始至终未能发现出土的那

    句“伟大的科学”,我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情搜寻这句话,但是我一无所获。那句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我不能放弃,因为那是我的希望

    所在。

    这几天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肯定是米高。管他

    呢!

    “……最高之山震怒……流火之石从天而降……”

    这段文字也记在“祖碑”上,凭我的知识我已断定轩人祖先经历的这

    场大灾难是火山喷发,至于大神为此做过什么却语焉不详。我正这样想

    着,突然又感到有人在看着我,我吸口气冷不丁地回过头去,竟然是—

    莎莎!她想躲已来不及了,我冲过去捉住了她的手。

    “莎莎,为什么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

    莎莎惊慌地看着我,想挣脱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她瘦得厉害,脸庞

    也更显小了,皮肤苍白得有些透明。

    我的心中滚过一阵绞痛,更用力地抓住她:“你说话呀!因为什

    么?就因为—你是神女?”

    莎莎悚然一震,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但泪水却已止不住地流下,她

    的声音低弱极了:“你都知道了?”

    我点头:“而且,我还找过你父亲想请他废除这个风俗。”

    “你失望了,对吧?”莎莎睁开眼,“你不能怪他,他也打算这样

    做,但是不行。我爸爸他每天都必须绞尽脑汁争取想出新的东西来证明

    轩人不用神女敬神也能生活得很好。他是那样爱我,他是在拼命啊。你

    知道吗,如果上次大神照镜的时候不是你帮助我爸爸,说不定现在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拥住,这一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发出

    了一声滞闷的破裂,我想那就是一万两千年的时间。

    (八)

    “我要带莎莎走。”我一字一顿地对托尼说,同时我也打定主意要是

    他胆敢反对的话,我就用高八度的声音再重复一遍。

    老家伙吃了一惊:“这个嘛,从理论上讲是办得到的,但是有必要

    吗?我们的研究已经很有收益了,并不需要再带什么活体回去。”

    老天!这个迂夫子居然认为我是把莎莎当成采集的标本了。不过我

    没精神同他争论,同托尼教授这样的老光棍儿探讨这个问题肯定是对牛

    弹琴。

    “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而且,我的考察也差不多了。”

    “那我想听听你对轩人的看法。”

    “那好,我认为轩人目前的文明程度已接近牛顿时代的水平,而从

    牛顿时代到我们的时代只有几百年。根据地质分析,轩人遭受毁灭性大

    灾难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我认为轩人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而且,他们在不久之后创造的文明便是我们一直猜测的史前高级文明。你想想

    那句‘伟大的科学’,他们的认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还不能说明问

    题吗。”

    “咳,我说嘛,原来你跟我想的一样。”托尼教授兴奋地叫起

    来,“那你再说说你怎么解释后代史书中只有一部文明史呢?”“很简单。从现在到我们的历史元年之间还有一万多年的时间,想

    想看,在牛顿时代之后几百年人类就已经可以走出地球了,所以轩人作

    为一个族群很可能也在适当的时候为了开拓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而走向宇

    宙了嘛!就这么简单。”

    “又是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托尼教授得意非凡地摇头晃

    脑。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那句“伟大的科学”究竟在哪儿呢?

    我正琢磨着,却看见莎莎走进来了,于是我忙拉住她的手问

    道:“莎莎,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会不会答应?”

    莎莎飞快地瞟了眼托尼教授,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干吗问这

    个?我怎样你还不知道?总之,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我有些发急,我知道她没明白我真正的意思,“我是要你离开轩人

    到……另一个地方去。”

    “为什么?没有人要我们走啊,你不可以留下吗?”

    的确,我留下不也相同吗?但是,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

    自己,我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好比让一个少年来到成人的圈子里最多只

    是让要发生的事早一些发生,但是让一个成年人来到少年人里却永远都

    不会习惯。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出什么事了?我第一个冲了出去。天上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凄厉而耀人眼目地在天空中荡漾着,君

    临芸芸众生,一些更加明亮的冒着火焰的流光飞泻而来。

    轩人们惊乱地哀号着,所有人都“唰”地跪下了,双手举起,向着妖

    异的天空倾吐无声的词句。虽然听不见,但我从口形上看出他们念的只

    是两个字—大神!

    大神、大神、大神……

    不!不是大神!我知道,十个太阳只是大气折光形成的一种罕见的

    天文现象,那些亮迹则是碰巧发生的陨石雨。这都是自然现象啊!轩人

    们!

    我看见头人威普也跪下了他伟岸高贵的身躯,他的脸上不再有平日

    那种智者的光芒,而代之以无可形容的惊惧与无奈。米高在另一个山坡

    上跪着,他愠怒地地瞪着威普。

    我知道眼前的现象不会持续多久,过一会儿就会消失,但是肯定

    的,那个“大神”会因此在轩人的生活里加深许多印迹。对威普来说,消

    除这次的影响可能意味着许多年的时间。

    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我和托尼教授差不多搬来了整个21

    世纪,从最尖端的导弹到最滑稽的电动玩具,现在是我和大神较量一番

    的时候了。

    当我脚踏反引力飞盘手持灭火导弹来到人群上空的时候,四周立刻

    静得吓人。我噼里啪啦地朝起火的地方乱射一气,飘散开来的灭火剂上

    下翻飞如同五色祥云。

    火灭了,而天空中的奇异现象也恰在这时消失了,我真想大声感谢老天爷的配合。我环视全场,一种自豪感充满我的心胸。

    “这是科学!”我大声宣讲道,“没有大神!只有科学才能带来一

    切,你们不要信奉大神。”

    我激情满怀地宣讲着,我看见轩人蒙昧的脸在科学的洗礼下泛出明

    亮的光泽。我听见他们在高声地喊叫:“没有大神!只有科学!”

    轩人们拥向祭台,掀掉了大神的祀碑。而大火已被点燃,轩人们拿

    起木棍打击起高昂的节奏,火光映红了每一张欢乐、激动、仿佛获得了

    新生的脸。

    啊!啊!科学!

    节奏越发地狂烈了,风与火缠绕着,这时我看见—莎莎——步一步

    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看着我,眼中是晶莹的泪水,脸上是幸福的微

    笑。人群极规则极小心地簇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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